上了车，我专注地望向窗外，不给彼此留下半分空间。
转眼，车子驶上了熟悉的街道，快到了。
害怕的情绪全然涌现。
我下意识地不断用指尖划着车门的直角。
回过神，车子已是停妥。
我故作自然地下车，关上车门，少去了掩饰，我见他们也是狼狈。
垂下眼，像过去千万遍一样，低着头，努力把自己缩得小小的。
进到家门，父亲连个眼色也没赏我一个，迳自走入卧房。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有什麽改变，妈妈便急着招呼我。
像个生人一般。
我推却了她的殷勤，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头一次觉得面上的面具是这般不合脸。
我走回自己的房间，将包包置於椅子上，房内没什麽灰尘，可见定期打扫的蛛迹。看了看，与记忆中一般无异，除了曾经堆满参考书的地上如今是一空。
多少为了逃避一切而把自己埋首书中的记忆？为了逃离，怎麽都要拼上外区第一志愿的坚定。
怎麽我的坚决总没个正常的用法？
这一逃，就是三年，连寒暑假回家的次数也是寥寥无几。
找尽一切理由，就是想逃离，连同悲喜的旧事一并抛弃。
以为孤立的自己，回忆就不会找上。
错得离谱。
我自嘲地笑笑。
随意地在房内走走，若有若无地轻触往事的边角。
拖延着，想找到什麽让自己逃避的心安理得，又或者挺胸面对的勇气吧。
我在放礼物的柜中找到一只纸卷，朴素地用棉绳缠起。
盯着纸卷半晌，最後我任着柜子敞开，离开了房间。
卧房传来吵闹声，我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而後走进若淋房间。
同样的整洁，然多了点甜腻的少女风，不至於太过夸张，但总归不是自己的爱好。
床头整齐的堆摆着玩偶，煞是可爱。我上前抱起若淋平素最爱的娃娃，中大的尺寸，攥在怀中正是恰好。
阳光参着洗衣粉，淡淡的清香缭绕在鼻尖，看来是才洗过不久。
我紧抱了下怀中的玩偶。
若不是若淋，我们早在更早之前，便不会再有互动了吧。
学着若淋，在玩偶的颊上轻吻了下。
深吸了一口气，淡香盈满我的感官，我终是鼓起勇气，走向那始终吵杂不休的房间。
指节轻敲木门，不大的音量几乎震聋了我的耳膜。房内没有半丝回应，仍是争吵不休。
我再次敲打房门，加大了的音量，却是让我回复平静。
房内安静了下来，我却反而感到别扭。
房门无预警地被推了开来，我呆愣地看着父亲看也不看，便与我擦身。
来不及发话，妈妈便道：「怎麽了吗？」平静的语调，像是什麽都没有发生一般。
「没有。」我反射性地摇头。回过神，才意会到她的询问，「我们⋯⋯可以谈谈吗？」
浓浓的困惑浮现在她眼中。
没等她回答，我关上房门，坐上她对边，迳自地说下去，「你还记不记得，国小有一次我哭着跑回家，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大哭，而你跑来安慰我。」
我怕不趁着这股冲动，自己便会一辈子沉默。
「一开始我怎麽也不肯说为何而哭，到最後，我说了，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回了我什麽？」
妈妈一脸错愕地问：「什麽？」
深吸了一口气，我道：「神经病。」
我以为自己很冷静，声音却是哽咽。
阻不下自己掩不去的哭腔，心下便有了豁出的打算。
她愣了一下，随後却是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不可能？
我错愕地看着她半晌，才含笑看着她，饶富兴味地问：「哪里不可能了？」
「我不可能这样说。」她蹙起眉头。
我不住笑了出声，「我哭着说同学用奇怪的绰号骂我，而你就是回答我，神、经、病。」
「好，就算我这麽说，那我现在跟你道歉。」没想多说什麽，母亲语带无奈，「对不起。」
我看着她，没说话，眼中莫名积满了眼泪。
不准哭！
放柔了声音，她问：「那你要原谅我吗？」
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尽管不合时宜，我仍试图在她脸上找到半点开玩笑的意味。
连一丝半毫都没有。
「你不认为自己有错。」不是问句，我肯定地说。
「我不记得我有说。但你说有，所以我跟你道歉。」不变的语调。「而且都这麽久以前的事了，你一直记着？」
「那不是重点！」我激动地站起身。
「那什麽才是重点？」
重点是你不知道我有多受伤！我无声地吼着。
我不该说出口的。
「我已经跟你道歉了，你还想怎麽样？」见我动了怒，母亲也不悦了起来。
我还想怎麽样？
「所以现在是我的错？不说『没关系』是我的问题？」
我早该知道她不会理解的。
早该知道自己连这一点希望都不该抱有。
「那我问你，我除了道歉还能做什麽？」她扬声。
「我怎麽知道？又不是我的错！又不是我骂你神经病。」在眼泪落下的前一秒，我快速地转身背对她，「算了，没什麽好说的。」
结束这段对话，也终结自己可笑的希冀，我转身快步走回房间。
她追了出来，「你到底想要我怎样？一直什麽都不说，就这样突然地跑来指控我？就算我真的说了神经病。好，对不起，我现在跟你道歉，你还有什麽不满？
「你就这样什麽都不讲，我们根本不知道为什麽你就开始疏远我们，我们不难过吗？若淋不难过吗？」
「若淋她早就知道了。」我背对着她，淡淡道。
沉默了一会儿，她道：「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什麽若淋跟我聊到你的时候，总会这样说：『妹妹会变成这样是不是都是我们害的？』」
我转过身，故作冷静地看着她。
「我们付出了这麽多，你就只记得我骂了你一句，然後全盘否定我们对你的爱？」
我没有！
我再忍不住，竭力喊道：「对！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小心眼，是我有病！你们什麽都没错！」只想着反驳，根本不知道自己嘶喊了些什麽。
难道我想保护自己也不行吗？难道我就不能害怕自己再次受伤吗？
「雨若！」原本在客厅的父亲突然愤怒地插入我们的对话。
我转过头，冰冷地看着他。
好一个沉默者，好一个插入的时间。
「你这是什麽态度？每次都是这种眼神，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你似的！我们没有义务承担你的臭脸。」看着眼前的人震怒，我只觉好笑。
「关你什麽事？你又懂什麽了？」直视着他的眼，我质问。
「你什麽都不说，我们怎麽会懂？」理所当然的，他道。
「好，你要我说！」我瞪着他，嘴角的笑意越发扩大，「你女儿在学校被别人骂绰号，被一群自己压根就不认识的人取笑、取一大堆奇怪的名字。一传十，十传百，从被同学，到别班，声名还可以藉由补习班传到外校！」
那一个个洗不去不屑的眼神、一句句忘不掉的嬉笑怒骂，那数万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嘲笑声。
我堆再多的书在脚下，都顶不住把自己推往深渊的压力。
「有没有很骄傲？你女儿这麽声名远播。」
闭嘴，别再说了！
「连只是走经过，也会被骂一句绰号，甚至是一句丑女！而我压根就不认识那些王八蛋！而你老婆，在你女儿国小第一次哭着跑回家时说了什麽你知道吗？神经病！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我才小二，我去你的才小二！」
「你对父母是什麽态度？不过是骂几句而已，又不是什麽？」他不以为意地说，「而且如果大家都骂你，那就是你自己该检讨啊！在这边生什麽气？好像我们欠你一样。」
我看着他，半晌没有反应。
早知道结果不会是自己所期盼的，却没有想到比自己所想的，残忍多了。
我果然还是太天真了呢。
我毫无温度地瞥了他一眼，冲进房间，胡乱抓起柜子里的纸卷，扯过背包便冲出了家门。
大门被我甩上的前一刻。
「如果你和若淋一样乖，碰——」铁门冲冲地关上，沉闷的声响吞噬了那道女声。
至少，我是这麽希望的⋯⋯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自己比不上若淋。
「若淋怎麽会有这种妹妹啊？」
「对啦！成绩最重要了！」我抱着长跑比赛的奖盃，背抵着门，赌气的朝母亲大喊。
「当然，成绩当然是最重要的！」毫不犹豫。
我早就知道了喔！
相较於若淋，我就是个没用的垃圾。
泪水再没有一丝隐忍，泄堤一般倾巢而出。
明明早知道没有什麽好期待的，为什麽还是这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