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灵魂骚动 — 2

我高二那年LOTUS刚出道,那时候乐队成员也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LOTUS这个名字取意“出淤泥而不染”。读书那会儿我手上比较拮据,但他们的每张专辑我都有买,如今LOTUS成军五年,依然是梦想、青春、生命的代言者,一如当初出道的模样,虽然也有悲伤和深沈的一面,但不颓废、不放纵,娱乐圈不管怎麽放浪形骸,他们始终“出淤泥而不染”。

因为一个意外,乐队中我最关注的并不是一呼万应的主唱季诗,也不是乐队的主要创作人石头,而是乐队的另一个创作手塞林格。

石头哥写的歌旋律上口,歌词极具感染力,那时候的中学生们都爱传唱他的歌,从课桌到男洗手间的墙壁,到处刻满了他笔下的梦想和青春,也有中二的愤怒。但塞林格的歌却仿佛更能击穿我。每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我将那些CD翻来覆去地循环,不管石头带来怎样的骄阳似火,烟火璀璨,或是烈火熊熊,总是一进入塞林格的领域,世界就仿佛变成一颗无人居住的冰冷星球,但她仍有着迤逦的美,有发着光的山川河流,有一轮巨日缓缓落下,那些歌词充满哲思,像游吟的诗人唱给游荡的灵魂。

听着塞林格的歌,连做的梦都美得光怪陆离,许多次我梦见垮落的瀑布,水流在慢镜头中砸落在黝黑的岩石上,激起四散的水滴,当许多人被石头哥笔下的青春和激情感动到热泪盈眶时,我却透过塞林格的音乐感受着那种冰冷忧伤,却透彻心扉的安慰。

如果说石头是LOTUS光的一面,塞林格就是LOTUS影的一面,一个不畏革命,一个善于沈思,所以这只乐队再怎麽激昂也不会浮夸,总是有着沈下来的力量。

与塞林格真正的交集,是在我大学时参加的一档音乐节目里。受到朋友鼓励,我以唱作人的人身份参加了CBC电视台一档名叫《超级音场》的比赛,电视选拔阶段的评委之一正是塞林格。

原本应该来节目担当评委的是石头,但石头哥那时生病了,制作组不得不考虑由谁来接替,赞助商希望是季诗,季诗婉拒了,本着制作一档高水准音乐节目的初衷,制作组听从节目音乐总监的建议,最後决定邀请塞林格,结果这成了个双赢局面,赞助商也没有失望,毕竟论人气,塞林格是不会让电视台吃亏的。

当塞林格在评委席看别的选手比赛时,我也在台下观察他,很难从他的表情揣摩出他会投通过还是不通过。有时他会在别的评委的游说下考虑一会儿,但最後该否决的还是会否决。看他煞有介事地撑着下巴思考的样子很有趣,因为後来我知道塞林格一旦心中有了决定,根本不会犹豫更改,他似乎只是给其他评委一个面子,表示自己也决定得很艰难。

轮到我上场的时候我既兴奋又紧张,LOTUS毫无疑问是我的偶像,但我从没在舞台上透露过这一点,我不希望塞林格觉得我是在谄媚。参赛的作品是一首原创抒情慢摇《後天见》,这应该是出现在这个舞台上的第一首原创歌曲,我心里也很没底,可是来参加这样的比赛,还是更希望能唱自己原创的歌。一曲唱完,令人惊喜的是四个评委都给了通过,包括全程零表情的塞林格。

虽然你永远不可能指望塞林格像别的评委一样激动地说被某个选手的演唱征服,但是他能为我亮灯,我已觉得三生有幸。到这时我才激动地说我是LOTUS的铁杆粉,坐在塞林格旁边的小川老师忽然问:“那坐在这里的是塞林格你会不会有点失望?”

这个问题带着挑衅,对我来说是不怀好意的陷阱,对塞林格来说无疑是故意给他难堪。旁座的两个评委表情都有些尴尬,谁都知道小川老师的学生就是被塞林格给一票否决掉的。

女歌手温亭问:“为什麽要失望?塞林格很棒啊!”

小川老师笑着说:“我没说他不棒,但毕竟论人气,季诗才是LOTUS的扛鼎,论主创,石头才是LOTUS对外的主要创作人嘛。”

我几乎想也没想就举起话筒说:“石头哥是LOTUS的主要创作人没错,但LOTUS里我最喜欢的是塞林格前辈!”

那时候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话哪里有问题,就是心里憋着一股劲——不好意思老师,我喜欢的不巧正是塞林格——用这样的话回击对偶像的侮辱,任何一个粉丝都会这麽做。

可我忘了这是在比赛中,我现在不是以塞林格的粉丝,而是以一名参赛者的身份站在这里。我话一说完,全场观衆都露出微妙的表情,小川老师靠在椅背上,眼神轻蔑地看着我。

我意识到自己犯蠢了,忙看向塞林格,别人怎麽看我这会儿都不重要了,如果塞林格也以为我是在作秀……

小川侧着身子看塞林格,语带戏谑:“你信吗?”

塞林格低头看了下手里的资料,说:“迟南。”

听到他冷不丁叫出我的名字,我忐忑得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你说话我可能不会信你。”塞林格低头对着麦克风说,“但你的音乐一出来我就听出来了。”他在全场的惊异中十二万分平静地对我说,“我很喜欢你的歌,像我又不像我。另外,要对你的偶像有信心。”

不知是谁带头鼓了掌,场内陆陆续续响起掌声,也许那种想要与自己的偶像心心相印的心愿,也根植在现场许多人的心里。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塞林格,这一次不单是被他的音乐,更被他身上那种寡言少语,却可以轻易洞穿你的特质吸引。走下台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没有喜欢错人。

一个人对偶像最大的期许,大概也就是多年後回首,依然觉得青春时的崇拜,没被辜负。

《超级音场》的比赛,我最终在八进四时落马,虽然失望,也告诉自己不必太纠结,总不是每个人都能平步青云。

然而却从别的选手那里听说了比赛的内幕。

原来在进入十佳环节时,比赛的头三名就已经被内定了。

“迟南,不是我说你,像你这样的独立音乐人就不该参加这种比赛,白白给人当垫脚石。其实你长得也不赖了,但是现在不流行你这种温润范儿的了,现在都流行那种韩系长相的,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实际一点,慢慢写歌投稿吧。”

那天录制完,找了个路边摊吃夜宵,参赛时认识的夥伴很直白地这麽和我说,我说我算不上温润范儿,他说你的歌是不温润,但现在娱乐圈都看脸,不认音乐。

我没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这些话高中生都会说,但我相信有才华的人不会被埋没,只要我真的有。

八进四那次淘汰赛结束後又过了几日,节目组通知我要录一个淘汰选手的集体告别VCR,所以决赛那天我又去了电视台,三言两语拍完後我离开演播大楼,等电梯时看见小川老师和他的女学生往这边过来,那女孩在复活赛时靠大衆投票复活了,可以和现在的前四名一起参加最後决赛。说不羡慕是假的。不想见面尴尬,我就进了楼梯间。

然而小川并没有和女孩进电梯,而是站在走廊说话,他说不用管塞林格,决赛时评委不投票,他顶多点评几句,他也不会点评,话都不会好好说的一个人,都确定有名次的还能许他瞎JB点评?播的时候都会剪掉!女孩还是说我挺怕他的,小川说怕什麽,他真那麽厉害能把你做了,他那个音乐人粉丝还会被淘汰吗?

後来声音就没了,估计是进电梯了。我不是个爱听墙角的人,谁让他提到塞林格。

楼下的演播间开始进入录制倒计时,演播间後场大门时开时闭,工作人员忙前忙後进进出出,偶尔能听见轰隆隆的背景音乐和主持人试麦的声音。

我心里憋着的那股劲又出来了,如果我还在比赛中,可能免不了场场都要顶撞一下这个人。我着实没想到小川是这样看塞林格的,一个音乐人,竟然是这样看同行和比赛的?太可笑了,我当初何必叫这人一声老师?我甚至觉得我以前听过他的那些歌,如今都彻底变了味。

“你在这儿啊。”

我一个人自我嘲讽着,门却被推开了,我回头看见穿着一件黑色外套,戴着黑色棒球帽的塞林格,他的穿着和在录节目时完全不一样,非常随意,我第一眼都差点没认出来,认出来我才迟迟站起来,喊了声前辈。

塞林格说:“录完这期我就要走了,刚才一直在找你。”

我受宠若惊,几乎是立正站他跟前:“前辈找我有事吗?”

外面有人经过,塞林格压了压帽檐,说也不是什麽事,就是来和你说一声,我知道你走不到最後,但我也知道你是他们当中最有才华的。

我的表情一定相当瞠目结舌,更为自己方才那点儿自怨自艾的小心思羞愧,就算我拿了冠军又如何?比不上从偶像口中听到的这声“最有才华”。

我激动到忘了说话,他显然也不擅长说话,直到楼梯间里一阵尴尬的冷场,我觉得不妥,他好像也察觉了,就问我带乐谱了吗。

我点头,忙把背包里的乐谱拿出来,塞林格挑出来一张,说我最喜欢这首,但是编曲有点太炫了,说着直接扭头从我背包的侧袋拿了笔就在谱子上写起来。

“这些多余的铺陈都不要,你的声音很有特点,如果是你自己唱,有时候编曲上可以多做减法,你试着照这样再改改,然後拿去投稿。”

他一定是早就想好这首歌要怎麽改,才能一进门就直奔主题。

接着他给我推荐了一些制作人和歌手,说这些制作人和歌手都是比较重视有才华的新人的,又给我列了一份黑名单,说这些就不要去碰了,垃圾。

说得太直接我都不知道怎麽回话。

我问:“我能投稿给你们吗?”

塞林格说我们是原创乐队,不可能用你的歌,但你可以投到我们公司试试。

其实我也知道,但他在你面前,你就会大脑发热,瞎说话。

说完这些他就走了,前後不超过十分锺,作为粉丝,我有一肚子话想和他说,说我喜欢你N年了,请照顾好自己,请多写歌,以及小川对你有敌意你要当心……但塞林格来找我,直接和我说曲子的改法,可以投稿的人和不可以投稿的人,我说的这些对他而言一定全是浪费时间的废话。

最後我只说了声“谢谢”,我想他既然让我对他有信心,便绝不会低估了这声“谢谢”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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