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镶媛没有想到当今皇上竟然如此年轻,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更没想到他待自己会如此亲切,甚至为了怕初次入宫的她拘束紧张而选择了在寝宫的偏殿召见,在场的宫女也只有几个,这样的安排大大温暖了她已经冰冷了好几个时辰的心。
“民女镶媛,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双膝跪地,双眼垂地,用仅知的一点宫廷礼仪尽量做到得体。
“平身吧!”端坐殿上的永庆帝欣慰地点点头抬手虚扶一把,又向身边的宫女吩咐道:“赐坐。”
林镶媛依言起身,但看到移到身边的椅子却犹豫了一下,她该坐吗?是要马上谢恩还是要谦让一番?这些规矩对她而言实在是太陌生了,正如此刻的身份,束缚得她呼吸困难。
而她内心的挣扎全被永庆帝看在眼里,於是他用清朗的声音开口安慰道:“不必拘礼,这里没有外人,朕是真的要你坐下好跟我说话。”为了弄清心中的一些疑问,他特地吩咐苏慕清先到御林军那边处理事情再过来,却也让林镶媛陷入了孤立无援般的惶惶不安之中。
“谢皇上!”闻言只得遵命坐下的林镶媛又讷讷应了一声,放在腿上的双手若有似无的揪着裙子,掌心中都是汗水。
“朕前两日跟太后商量过了,想找个合适的日子给你封个郡主,以继承当年先皇对威武郡王的一切封赏,同时也给你一个足够庇护你的身份,可好?”
普通人问可好那是在寻求你的意见,皇帝问可好就只是在通知你这个事实而已,就算他的语气听起来多麽温柔真诚。这样的道理即使是当了这些年寻常百姓的林镶媛也不可能不懂,於是她急忙站起身来重新跪於地上,“皇上如此圣恩,镶媛受之惶恐。”
“快起来快起来,”永庆帝身子向前倾了倾,笑容可掬道:“朕长得应该不可怕才对,你实在是太过拘谨了,咱们小时候可是还见过面的呢。”
一句不合规矩的“咱们”让林镶媛差点自控不住哭出声来,一边低头强忍着泪水一边起身重新落座,心中是五味杂陈,“小时候”这三个字对她而言曾经只是不在意的一片空白,可如今却饱含了多少痛苦心酸,“皇上,何时见过镶媛?”她忍住哽咽轻声问道。
“十四年前吐蕃进犯我朝,郡王领兵出征大败敌军,班师回朝时特地单骑赶回府中为你庆祝三岁生辰,皇考得知此事派了朕去送贺礼,那年朕也不过八岁,所以咱们千真万确是旧相识。”
当年太子代表先皇亲自为威武郡王之女庆生,在朝野上下也曾一时传为佳话,皇上体恤为国家出生入死的臣子,是对他们最好的嘉赏。
“三岁……”林镶媛在心中暗暗摇头,别说三岁,就是再大一些的事情她也没有任何印象,不过这倒提醒了她,於是她鼓起勇气抬头说道:“不知镶媛是否可以向皇上求得忘忧散的解药?”
这突然的请求叫永庆帝稍微愣了一下,但随即便明了了她的心情,“苏爱卿可有告诉你那十年内发生的一些事情?”
默然地摇了摇头,林镶媛眼神黯淡道:“少爷他不曾告诉我什麽。”
“你想不想再去见见林仲信?”永庆帝站起身来走下龙椅踏阶,看着林镶媛随即也跟着站了起来,“我让你们先谈谈,你再来决定要不要解药如何?”
望着已经几大步走到自己身边的当朝天子,林镶媛感到一股新的压力扑面而来,可这种压力却比不过此刻心上压着的那块大石,皇上跟少爷一样话里有话,这个真相真的那麽可怕吗?指甲因为握拳已经快陷进肉里去了,虽然害怕但她仍是确定的点了下头,“一切全凭皇上做主。”
“你可知道苏爱卿的真实身份了?”现在永庆帝还需要确定最後一件事情,接下来的就可以为她安排了。
“御林军统领大人。”林镶媛这才察觉到刚才称呼苏慕清少爷太失体统。
“他告诉你的?”
“不是的!”林镶媛急忙解释道:“苏大人他从没对我泄露过这些。”她怕皇上会怪罪苏慕清擅自泄露机密,赶紧帮对方撇清。
“嗯,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皇帝笑了一下,心底却已把她刚才那副情不自禁的担忧尽收眼底,果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惜啊。
这时一个宫女恭敬上前禀告道:“殿下,苏大人已在门外等候。”
“他来得正好,”永庆帝隔袖执起林镶媛的手一同朝门外走去,“一事不烦二主,就让他陪你审刑院大牢走一趟吧。”
外面天早已经黑了,偏殿外灯火通明,苏慕清看着由皇上亲自牵出来的林镶媛时感到一阵恍惚,仿佛她的人生完全重来了一样,只是这样的改变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叫他不敢细想。
即使只是定罪前的暂时关押,但审刑院的大牢里也是守卫森严,男监女监分开,重罪轻罪者也有区隔,虽然能进审刑院的,没几个罪轻的就是了。林仲信的妻子被单独关押在一处,林镶媛选择先去见她。
狱卒在苏慕清的命令下开了牢门,好让她们这对“母女”更方便交谈,这也是来之前获得皇上口头应允的事。
“娘,我来看你了。”林镶媛朝那个面容憔悴无比的妇人走去,脸上因对方的落寞而有丝动容。
而当了林镶媛十年娘亲的林夫人,则是羞愧地将脸轻轻转了过去,原本瘫坐在地上的身子却没有动,“别再这麽称呼了,我不配。”声音沙哑得好像老了十岁不止。
慢慢走到林夫人身边蹲下,林镶媛抬手把她脸上的几根垂发拨到耳後,“那以後我就叫您婶婶吧。”
林夫人意外的转过头来,一双早已哭肿的眼睛深受感动地望向她道:“你不恨我吗?”
恨吗?这突如其来的巨变让林镶媛还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婶婶从头到尾都知道吗?”这是她在决定恨与不恨之前先要弄清的事情,这麽多年来他们对自己身世的那套说辞说明这个女人是林仲信再娶之妻,那麽当年之事她有可能参与多少?
“难得在这个时候,你还愿意问这一句,”泪水从林夫人眼中滚落,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道:“七年前我初次见你之时,你被抱在那人怀中,又瘦弱又胆小,一声都不吭,明明那时我还是个未嫁姑娘,偏偏一见你就觉得喜欢,後来也真的有幸做了你七年的母亲,多有福份的人才能生得你这样乖巧的女儿啊,是我没那个命。”
“婶婶,七年养育之恩,镶媛永不能忘。”林镶媛替林夫人拭去脸上的水痕,自己却忍不住也滴下泪来。
牢房内的这一幕叫苏慕清在外面看得鼻酸,据他所知,林仲信从未将当年真相告诉过他的妻子,现在将她关在此处只是过程使然,待堂审过後就能无罪释放,如果林镶媛还愿意接受她,未来两人能继续作伴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镶镶,时候不早了,我还是先带你去见林仲信吧,”苏慕清走进去一把将人扶起,“日後与你婶婶说话的机会还多着呢。”
这句话林镶媛听懂了,她又感激又欣慰地看了一眼苏慕清,一把擦掉脸上的泪道:“好,我们先过去吧。”说完她又转身看了一眼已经无力起身的林夫人,笑了笑才放心地离开了。
相比刚才的母女情深,林镶媛跟林仲信的重见之刻却是充满着尴尬和心寒。就算他现在的状态看起来好像当年缠绵病榻时那样衰弱,但也只会让人觉得罪有应得。
“镶媛,你还肯来见我。”林仲信主动走到牢笼边,双手攀在两根铁栏杆上,一双晦暗的眼睛努力地亮了亮。
“我是来听你亲口说为什麽的?”林镶媛面无表情道:“听完我就走。”
“这……”林仲信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站在林镶媛身後的苏慕清,“有些事情知道了,会让你痛苦一辈子的,我,我真的不忍心。”
“难道我现在就不痛苦了吗?这个时候了你还敢说什麽不忍心?我爹是你的亲哥哥,当年你又如何能忍心!”终於控制不住情绪地林镶媛朝着他大喊,“敢做不敢当也罢了,连说出来都没勇气未免太枉为男人。”
“镶镶!”苏慕清从她身後扶住她双肩,感受到从自己双手底下传来的轻颤,“听他说吧。”除了站在这里给她支撑也不知还能做些什麽。
真相终於开始从林仲信的嘴里娓娓道出。当年他住进将军府时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对林镶媛的母亲也就是自己的大嫂,可以说是一见锺情。但他只能将心中这不能见人的感情深深隐藏起来,在一旁悄悄地看着她守着她,大哥林伯诚常年不在家,便给了他许多陪伴大嫂的机会和藉口。
细心的关怀以及腹中的才华终於打动了长久寂寞之人的芳心,当那个同样年轻、同样渴望付出感情能有所回报的大嫂也开始倾心於他之後,两人才终於将内心的热情喷涌了出来,於是他们就这样背着自己的大哥和丈夫陷入了不伦之恋。
这是一段不折不扣的家族丑闻。
“那一晚我们是因为准备私奔才对大哥下了药。”林仲信尽量把事情说得简短平淡一点,想要尽可能在措辞上减少对林镶媛的刺激。
“你们……”林镶媛身形晃了一下,只觉胃里突然涌来一阵恶心差一点就要吐出来,急忙单手将嘴捂住弯下腰去,但几乎整天没有吃下什麽的肚子里根本没有东西可吐,只引得她猛烈地咳了几声,眼里也被震出了泪花。
“镶镶!”
“镶媛!”
苏慕清和林仲信的声音同时响起,惹得苏慕清心下愤然,他边轻拍着林镶媛的後背边沉声对着牢房内命令道:“你给我闭嘴。”
待身体好不容易平复之後,林镶媛再也没多看林仲信一眼,没再多说一个字,头也不回地快速离开了大牢,今生今世,她都不要再见到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