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告別的方式】 — 番外【而陽光會再次升起】(上)

番外【那天的夕阳】之後续。

逐渐染上暮色的海边,其实有些凄凉。

造访的游客多半趁黄昏之际就会陆续离去。

蓝田清歌打量四周,待视线范围内已不见任何人影後,出声提醒:「怜,差不多该离开了。」

虽然是自己提议要看海的,不过黑泽怜倒也不恋栈,十足配合地伸出手,让早一步起身的蓝田清歌协助他从沙滩上站起来。

他将行动不便的男子拉起,替他拍打掉身上沾着的海沙。

「先回民宿休息後再出去用餐吧。」蓝田清歌边动作、边提议。

黑泽怜没有异议。

突然、他拉了拉对方的衣摆,伸出手、指向斜对角的前方,「呐、蓝田。」

蓝田清歌以为他又有突发奇想的鬼主意了,不禁好气又好笑地问:「怎麽,还想做什麽吗?」不会这时候说要下水去游泳吧。

「那个人、要去游泳。」不是他。

「嗯?」这种时间?蓝田清歌纳闷地顺着他的视线一望。

视野有些不良,但隐约可见一名衬衫长裤装扮的男人,缓缓地走向海中,离他们愈来愈远。

「好晚。」要游泳该早点来呀。黑泽怜歪着头道。

见状,蓝田清歌脸色丕变──「怜,他不是要去游泳!」

我的天呐!

蓝田清歌差点没晕倒。

「你别动、在这里等,我马上回来!」匆匆交代完,他拔腿朝对方飞奔过去。

「选了个好寂寞的方式。」望着他的背影,黑泽怜轻声道。

他慢慢地往远处的两人走去。

蓝田清歌费了好一番唇舌才说动陌生男人打消轻生的念头,半拉扯半强迫对方上岸,过程中双方都弄湿了身上的衣物,只是当下没有人在乎那麽一点小事。

等到两人跌坐在沙滩上、蓝田清歌判断为安全的范围後,彼此已经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大叔,」黑泽怜在他们後方全程目睹事发经过,无法接手帮忙的他、忍不住好奇地问:「为什麽想不开呢?」

蓝田清歌没有阻止他提出这项稍嫌失礼的问题,因为自己也想知道。

两人的目光焦点全数集中在现场第三名男性同胞上头──年约四、五十岁左右、做一般上班族打扮,颊旁有着新生的胡渣,脸庞写满了失意。

此刻他或许因为疲惫、或许也不想再反抗,索性摊直身子,颓丧地躺平在沙滩上。

之於黑泽怜的疑惑,对方并没有立即回答。

尴尬的气氛流窜了一会儿。

问不出个所以然,他倒也不恼。「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但、大叔,不要想不开,没有什麽事情是无法解决的。」他们可以一起想办法。黑泽怜出声安慰。

闻言,原先紧闭双目的中年男子微睁开眼,分别看了他们一下。

感觉到他的视线,一旁的蓝田清歌点头附和。这时的他好不容易才平复气息。

「所谓『聚沙成塔』嘛。」黑泽怜再补充。

蓝田清歌听了不禁微汗,「这句成语不是这样使用吧。」他纠正。

「咦、不是吗?」莫非他记错了?「还是三人成虎?」赶忙换一句。

更糟。忍不住以掌击额、翻翻白眼。早该知道这人的国学程度没有很好。

「他大概是想表达『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吧。」他替黑泽怜澄清,却换来对方一记不信任的眼神。

「欸、大叔,你毫不掩饰如此热情的眼光,我会不好意思耶~」黑泽怜灿笑,搔了搔头,浑然不觉自己说了什麽奇怪的话。

他刚才竟然觉得自己有被这两个毛头小子给安慰到──男子不禁撤回稍早前的想法。

「不要大叔、大叔地叫!」听起来很碍耳,同时会让他想起自己已然不年轻的事实,更难忘记失败的原因──彷佛跳针的唱片般反复播放,让未癒合结痂的伤口更疼更痛。

此外,这名看起来嘻皮笑脸的男生一直站在两、三公尺远的地方,始终保持着微妙距离的行为,也令他感到不舒服──他们不是朋友吗?既然已经多事地插手自己的私事,为什麽他却好像旁观者似的站得那麽远。

两位年轻人当然无法窥视对方内心的情绪转折。「不然该如何称呼您呢?」毕竟年纪上是长辈,蓝田清歌转换成敬语对话模式。

「『大叔』听起来很有亲切感啊。」而黑泽怜仍不懂对方生气的重点。

「哼。」轻啐一声,最後不甘不愿地从齿缝中道出:「利川。」

「咦?」太小声,他们没听清楚。

「利、川!」一字一字拼出,「名字啦!」

「利川先生。」蓝田清歌率先反应过来。他朝自称「利川」的中年男子一笑,随後自沙滩上起身、轻轻拍掉身上的沙子,接着向他伸出手,「您住这附近吗?身上的湿衣服不赶快换下来,会感冒喔。」

瞥了他一眼、再转向那只友善的掌心,利川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不倚靠他人地自行站起来。

虽然很想吼出「不用你们多事」,不过面对两双坦荡的眼睛,他实在开不了口推拒他们的好意。

「都不想活了,还会在乎这些吗。」理智控制了脾气,却依然忍不住自暴自弃地嘀咕。

「利川大叔想感冒没关系,但蓝田不能跟着感冒呀。」黑泽怜指出症结。

这小鬼!利川瞪向他,「就说别叫我『大叔』!」

「都不想活了,何必在乎这个嘛~」黑泽怜用对方的话回应。

眼看两人之间弥漫一股剑拔弩张的氛围,蓝田清歌连忙居中调协:「怜!」用眼神示意他就此打住,别再刺激利川先生的情绪──另一方面他亦纳闷、为何黑泽怜难得会如此紧咬不放,近乎咄咄逼人。

「对不起。」他倒是坦然地道歉。

见状,利川不好再说些什麽。闷了一阵子之後,终於再度开口:「……我也太急躁了。」

「不,是我们不好,硬是介入利川先生的私事,只不过,」蓝田清歌流露出一丝不认同:「无论如何,『轻生』不会是解决问题的一个选项。」即使冒犯,他也不得不训斥这位人生历练上算是前辈的对象。

对方顿时消沉,有气无力地点头同意。

「大叔别这麽沮丧嘛,就说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呀。」黑泽怜安慰他,「要好好珍惜宝贵的生命唷。」

或许利川听不出来言下之意,蓝田清歌这瞬却明白了──刚才的他,是在气大叔不爱惜自己吧。

唯有和死神拔过河的人,才更能明白生命的脆弱与可贵。

他有点懊恼稍早前不懂黑泽怜的心情转折。

竟然要两个小自己一轮以上的人来告诉他、生命的重要性,利川这下子真的觉得无地自容。

「我没住附近,是搭公车过来的。」因为抱持着一了百了的决心,所以丝毫没有考虑到後续动作──包括这个时间有没有公车可搭,或是接下来的更衣、返家问题。他回答蓝田清歌先前的疑惑,态度逐渐软化。

「搭公车?」看了下被海水浸湿的手表、幸好还可以正常运作,「现在这个时间,也没有末班公车了吧?」

「无所谓,我走路就可以了。」随意摆了摆手,准备和他们告别。

被打乱了步调,如今看来他已经放弃轻生这则选项。

或许他们不该再插手了,但……蓝田清歌和黑泽怜互相望了望,之後提议:「利川先生不妨先到我们那边把自己弄乾净吧。」提出邀请。

为了怕他推却,蓝田清歌解释:「我们刚好开车出来度假,在附近租了民宿,离这里不远。若利川先生不介意,可以一起随行,我再跟民宿老板知会一声。」

「老板娘很客气唷~」黑泽怜笑着补充,「附近也有一些看起来不错的店家,我们可以一起去吃晚餐。」露出的笑容充满期待,完全没被这次的突发事件给影响。

从他们多次脱口的内容,利川得知拉他上岸的男子姓「蓝田」,跟这一位偶尔散发孩子气的「怜」相较,他显得成熟稳重许多,感觉像一个可靠的职场人士。

见他沉默不语,蓝田清歌以为对方仍在犹豫。

「且利川先生要从这里走到市区、或可叫得到计程车的地方,应该要走很久。若着凉就不好了。」他进一步游说,指了指两人身上的湿衣服。

「你们……」利川皱起眉,不得不问:「就这麽相信一个陌生人?」随随便便提出邀约。现今的日本社会有这麽平和到不用去怀疑人吗?

闻言,两位年轻人相视一笑。

「父亲说,不能对有困难的人置之不理。」黑泽社长语录又曝光一笔。看来黑泽怜颇能依教奉行。

利川愣愣地看向他,久久无法出言反驳。

盛情难却的情况下,利川跟在他们後头离开岸边。

走在後方,他才明白为什麽另一名男子始终站於一旁、不插手他和蓝田清歌的拉锯战──黑泽怜,事後他们简单做了自我介绍,对某些显见的现象亦不特别隐瞒。

黑泽怜并非不想加入「战局」,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据说右脚装有义肢的他无法太靠近大海,因为潮水会卷带走海沙、让他站不稳,容易跌倒,所以仅能远观,没办法前往支援。

得知内幕後,利川好一段时间对於自己稍早前的小人之心感到羞耻与自我厌恶,脸上顿时交织着复杂的神情。

幸好两位年轻人似乎没注意到他丑陋的想法。

黑泽怜平静地简述过程,好像压根不以为意自己肢体上的残缺。

利川可以感觉得出来他们的默契──蓝田清歌小心谨慎地搀扶着对方,陪他一步一步慢慢走,黑泽怜也大方地勾住他的手,缓慢前进──流於自然的过程,让人不免觉得、若用有色或特殊的眼光来看待他的残疾,反而显得突兀。

利川突然感到羞愧、领悟到困扰自己的烦恼有多麽微不足道。

这两个年轻人,都比他来得珍惜生命!他有种白活数十年的感觉。

一路上他忍不住沉默,无论他们如何打气、鼓励,都提不起劲回应。

他们租赁的民宿距离海边不远,回到下榻的地方後先跟民宿女主人报备、取得同意,利川在他们的催促下率先使用浴室,洗去一身的海味和沙子,接着换蓝田清歌与黑泽怜轮流洗澡,然後经由讨论,他们决定出门用餐。

在住处附近随意选定一间拉面屋、各自点完餐,待餐点送上来後,没有多余的语言、三人动作一致地拿起筷子,嘴中念道「我开动了」,便开始品尝美味。

没想到原先以为该要可口的餐点,竟不如预料中的好吃,以致三个大男人吃了一口後不约而同地顿了顿、互望了一眼。

黑泽怜歪着头直盯自己面前的这碗拉面,拿着筷子的手停了下来。

蓝田清歌露出微妙的表情,但依旧勉为其难地继续用餐。

利川则「啪」的一声放下筷子。

听到他以行动表示抗议,另外两人转过头望向他。

「我没办法勉强自己将它吃下肚。」说实话、自己活了一把年纪,还没吃过这麽难吃的拉面,「我煮起来都比这个好吃。」

绝非他在自夸──身为拉面师傅的父亲亲自传授秘诀,自小耳濡目染的他、即使後来没继承家业去开店,但煮出来的拉面绝对在水准之上。

对美食味觉挑剔、此刻心情又不好的他,完全不想屈就於这种伤害味蕾细胞的食物。

利川不给面子地当场垮下脸。

幸好当时店里虽没太多客人、却也不算安静,没有其他外人听见他丝毫不客气的批评。

见他似乎真的不打算继续用餐,蓝田清歌有点反应不过来,「可是不吃会饿肚子。」他不介意把这碗拉面吃完,只不过下次绝对不会再踏进来一步。

然而其他两人好像没自己那麽随波逐流。

「大叔都这麽说了。」黑泽怜放下筷子,颇有松口气之状──幸好不用再去吃它。神情如此写着。

你们!这时候倒一个鼻孔出气。蓝田清歌感到好气又好笑。

「那怎麽办?再去找另一间店?」他不再强迫他们。

「我想喝热呼呼的汤。」黑泽怜眼巴巴地望着桌面上几乎没动到里头食物的大碗公,只见它还冒着白烟、飘出诱人的香气。

「还是去附近的居酒屋看看?」蓝田清歌提议──不知道那里有没有卖拉面或关东煮?

「刚刚不是有经过超市。」沉默了一会儿後,利川开口说:「那里应该有卖食材,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来煮给你们吃吧。」就当报答他们一宿一食的救命之恩好了。

「咦、不会太麻烦吗?」虽然民宿附设厨房,不过蓝田清歌没打算在折腾了一阵子後还要亲自下厨,听到他的建议,他难免惊讶。

「你们都不嫌麻烦了。」还插手管别人的闲事。利川意有所指地道。

见他如此反驳,蓝田清歌乾笑,黑泽怜则高兴地欢呼:「耶──我要吃大叔的拉面!」接着催促他们赶快动身回民宿。

留下三碗乏人问津的拉面。

趋车前往超市让利川买了些食材,他们再度回到民宿。

蓝田清歌本来想帮忙处理前置作业,但一并被赶到客厅。

「你们别来碍手碍脚。」利川不领情,示意他们看电视等待,不要来造成他的麻烦。

所以他们只好在客厅的沙发坐着,远观他忙碌的身影在厨房和餐厅间穿梭。

民宿主人没有特地将厨房隔间,基本上是一览无遗的视觉空间,利川认真地进行手上的作业、即使仅要煮三碗拉面,那投注心力专注在某件事上的背影看起来蕴含了无数的力量,和稍早前失意的模样相较,显得更有生命力。

黑泽怜打开电视,有一台没一台地转动频道,蓝田清歌则三不五时分神、视线常被厨房的那道身影吸引。

其实利川先生所言无误,他们太轻易相信一名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如果他有什麽不良企图,此刻吃亏的会是他们。

不过总觉得无法置之不理。

蓝田清歌相信黑泽怜也有同样的想法。

他们不勉强对方说出选择自我了断的原因,但绝对不希望他真的用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纵使这麽形容稍嫌冠冕堂皇,蓝田清歌认为、用自杀了结性命,太对不起那些认真活着的人们了。

尤其他此段时间以来一直陪着黑泽怜进出医院、听他描述许许多多的人生故事,更加深了某些体认和感触。

没有打不开的结、过不去的十字路口。倘若利川先生愿意,他们可以陪他一起想办法、找出口。

「大叔也很努力呢。」不知何时逐上他视线的黑泽怜转过头,甜甜一笑。

「是啊。」蓝田清歌点点头。

被发现自己看电视看得不专心之後,他不再掩饰打量的眼光。

「大叔的拉面一定很好吃。」黑泽怜胸有成竹地评断。

「嗯。」蓝田清歌扬起淡淡的笑容。

他们装作没看到远方那道人影肩头微颤、以及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传出後被电视声给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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