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莫待荼蘼遍地絕 — 第九章

他们三人一齐出了门,走离卞庆城外,延着弯弯曲曲小道上了浦丰丘,周匝霎时虫鸣声四起,眼所能见之处皆是绿意盎然,长叶低垂,黄白花儿相倚齐绽,听潺潺溪水打着几块青苔石穿过整片林木,那枝头上果实累累,经风一呼,饱满柿子微微晃动,引人垂涎。

这原是出游的好日子,此时的陆允成却成一张苦瓜脸。

他两条手臂挂在枝叶上,左右脚跨成好笑的弧度,只听他发出好几次诸如「大师兄,真不行啦」「唉呦我老命休矣」的哭丧声,完全是只吓坏了的小动物。

红小楼伫立树下,两手还胸,仰头回他:「哪会不行,你这不是就快到了吗?呐,加把劲,今天你要没把枝头最高的那颗柿子采下来,这辈子别见你娘亲了。」

温昱仁蹲坐在另一侧大树根旁,听红小楼这麽唬陆允成,憋不住嗤嗤发笑,笑到中途发现红小楼眼睛扫过来,两片嘴赶紧揖拢了,装一幅乖巧模样,拨拨草啊,刨刨土。

没办法,谁让他俩都输给了红小楼呢。

那只野鸡肥短肥短,插两根树枝细的脚居然也跑得飞快,窜入红果子树丛中左撞右踢,好是一番挣扎;本来温昱仁从死角逼近牠,追了半天就快到手,哪知道陆允成冷不防跟着奔过来,一个碰咚,两个人迎面撞着了,方摀脸呼痛,抬眼就见红小楼按住野鸡脖子,眉弯眼笑对他俩说:「还赌输赢呢,都太差啦。」他挟起野鸡,用沾满泥巴的手掌抹过去,两人闪避不及,弄得脸颊黑糊糊怪可笑;温昱仁不觉得脏,反手回击跟着玩闹起来,可陆允成是最怕污的了,一叠声地哇哇讨饶。

最後,就是成了树上那个样子去了。

「唉,二师兄也罢,怎麽我要跟着做活啊?」温昱仁噘着嘴碎念。

红小楼踱步到他身旁,同在草丛中蹲了下去,道:「小昱子嘟嚷什麽呢,也不心疼心疼你二师兄,你瞧他都快哭出来了,捉只蟋蟀给他,等会儿他还不欢天喜地的抱紧你?」

温昱仁摸摸自己快起鸡皮疙瘩的手臂,说:「大师兄这话不是当真的吧?」

「你是嫌弃他啦?」

「我还不如抱只蟋蟀!」

说罢,他们一齐噗哧笑了出来。

待笑过一阵,温昱仁道:「不过啊,刚刚蠢驴竟想拿石头来讨好你,真是没见过这麽个白痴,谁会稀罕那种破烂玩意,该不是作贼心虚啦?」

红小楼哼声笑,说:「你都觉得有问题了,就不再想想为什麽。」

「我管他为什麽呢,横竖我就是看他不爽快,仗着自己的剑有点儿能耐,眼睛生在头顶上,整日瞎呼嚷。」他随手拔起一株野草,往旁扔了,又道:「大师兄不也是嫌他烦吗?若非师父先前交代了,我看你才懒得多理会他。」

「你说的不错。」

「那你刚才还对蠢驴——」

「但这是两回事。」

温昱仁听了,眉头一蹙。

「大师兄这般说,难道认为二师兄的蟋蟀不是蠢驴害的了?」

「这个嘛——」红小楼嘴角略略一弯,两指拈了片寸长草叶,勾在指间磨捻。「总有办法知道是或不是。」

温昱仁半懂不懂地随口应一声,旋即他两眼瞪大,「啊哈」地大叫,整个人扑到低矮草丛间,不一会儿扬起脸来,掌心轻轻合握着什麽东西,贼兮兮地笑问:「这只怎麽样?」

红小楼稍稍侧过去,从他指缝窥探,是只黑亮黑亮的蟋蟀。

「颜色还行,就是体型小了些。」

「这只也不行?」

「不行。」

「这都已经第十三只啦,我看牠腰是腰,腿是腿,曲线生得美呆了,就你不行。」

「你行,你不赶紧跟牠洞房算了,要不要我现在帮你腾个地方啊?」红小楼作势帮他拨开草好让他便宜行事,温昱仁重心往旁一歪,说:「才不呢,大师兄你少来折腾我了,我可不跟二师兄一道。」他叹口大气,再作一副婉惜貌,对蟋蟀说:「你都听见啦,大师兄嫌弃你不够好,算你走大运罗……」

红小楼笑道:「你这是怕我掐了牠的命不成?」

温昱仁吐吐舌头,咕哝:「敢情有少掐过吗……」遂放开了手心,看那只小东西滴哩叫着跳远了去。

他们大师兄一向兴致来了就虐待小东西的典型顽童,以前华云後院的墙角处有个土堆,出了好大个蚁窝,就被红小楼灌了整桶水,那水咕噜咕噜从蚁洞口漫出一片浮屍,许多黑蚁边抽蓄边乱飘,画面之壮观,真叫一个精彩。

再说回这蟋蟀,也是不容易,人家是抓蟋蟀斗蟋蟀,他却是自己跟蟋蟀斗,不过就是上个月,有天早课大夥都找不着他,直到用午膳的时间,他笑眯眯扛个麻袋进来,二话不说呼拉拉放了整整一麻袋蟋蟀倾巢而出,吓得师兄弟筷子都没放下只管窜逃,连红老师父的脸都绿了,为这碴打了红小楼二十棍,後来听说卞庆附近的蟋蟀剧减,扰乱了那些商贩生意,每天哭爹喊娘的,现在回想这事情,温昱仁只觉得好笑,不过他是没胆把这件事情当红小楼的面笑话,趁红小楼还没踹他屁股之前,温昱仁忙是窜过草堆,换个位置找蟋蟀去了。

如此捣鼓一下午,回卞庆路上,陆允成当真是喜上眉梢,两手捧他那个小瓦盆,走起路都快飞上天似的轻快,左一句冲天大王,右一句冲天大王,也没太在意身上的衣衫沾了好几处泥巴草屑,直走到华云门前,还不停兴奋地问:「昱仁,快告诉我,大师兄是怎麽手一个挥去就把冲天大王起死回生的?我实在是认输了,这都走到这头了,还是怎麽想都想不透,别再卖我关子啦!」

温昱仁应道:「问得好!其实呢,我也想不透怎麽回事……」

他牵一抹虚浮笑意,拿眼珠子偷偷摸摸瞄向红小楼。

红小楼正上下抛玩饱满的柿子,似乎在思忖什麽事而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从旁来的视线;红小楼接住柿子咬了一口,嚼进肚子後,笑笑地说:「小陆儿,我研究了一下,发现方才你摘的这颗柿子不够甜、不够大,也算不上最高的,那就不能怪我下回跟你升利息,我要的也不多,就要一筐树顶上的柿子,你说如何?」

陆允成「啊」了一声,面容霎时凄楚。

「大师兄这不是玩我吗?」

「对,就是玩你,你到现在才看出来啊?」红小楼哈哈大笑,抬脚跨进华云大门,连带跟在他後头的温昱仁也忍俊不禁。

陆允成简直是欲哭无泪。「你们怎麽这般没良心啊,说好咱们是兄弟!歃血为盟的!当初什麽至死不渝、肝胆相照,亏得我是一片赤诚来相随,居然真心换绝情——」他哇啦哇啦吵着,还颇像酒楼里开唱的戏子,走在最前方的红小楼突如脚步一停,差点儿没让陆允成撞上去。陆允成匆匆後退一步,说:「大师兄,别来啊,我是乱说的呢,真没那个意思,一日是兄弟,一辈子是兄弟,我可不再爬树了!」

但红小楼没回话,是一旁的温昱仁先道:「奇怪,那些家伙在做什麽啊?」

陆允成怔了怔,随他们视线往前看,练武场那儿围一圈华云的师兄弟,即便大家明显是压低了声,不过窸窸窣窣的议论一点儿也没歇息。

隐约能听见其中一个师弟如是问:「欸,这下怎麽办,要不要赶紧跟师父说说?」

他身旁另一个师弟随後道:「傻了啊你,师父要知道他们私下生事端,还不是所有人一起连坐着罚!到时候你跟我都倒楣!」

「可是、这……三师兄也太狠心了些。」

「狠他,总比狠你好,你要是可怜他啊,那你去帮他啊。」

「我……」那师弟说到这个「我」,抿抿嘴,也不敢说下去了;紧随这之後,却是叶锋拉高嗓音,道:「怎麽,不过是稍微比试一下,这样就站不起来了?不是说你手底下功夫长进了?说那姓南的,我都比不过了?」

温昱仁和陆允成对看一眼,均想南半风这衰鬼之前还缠着大师兄不放,一天没见人就改跑去惹叶锋了,不知道这会儿弄出什麽大笑话,双双不由得趋近瞧;仅见一人两手抱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脸也不敢抬,直说:「我、我没说,我怎麽会说那种蠢话呢……」听他声音,原来是六师弟郭明。

「你没说?」

「没说!没说!我是真没说!」

郭明喉咙里挤出来的嗓音满是惶恐,支吾道:「三师兄,这中间、中间肯定是有误会,别听其他人造谣,我郭明何时是那种得意忘形的人……」

叶锋哼了声,下巴点向在郭明後头的南半风。

「五师弟,他说你造谣呢,你如何解释?」

南半风一愣,甚是不解地看看郭明。

「我没造谣啊,郭明的剑术确实精进不少,我就想三师兄别老是难为他,这样对师兄师弟之间的感情可不好,不是吗?三师兄你平日就是——」

「半风、你……你别说了……」郭明慌忙扯扯他的衣摆;南半风轻甩了开,说:「不,郭明,今天我依旧非说不可。三师兄你平日对郭明呼来喝去,我都是看在眼底的,即便郭明适才输给了三师兄,但胜负乃常有之事,再多练习几次,下次定能胜过三师兄;还有,郭明你也别再陪什麽罪了,快快起来吧……」南半风欲伸手去拉郭明,然而郭明说什麽也不肯起,连连摇头要南半风离远些。

叶锋嘴角抽个冷笑。

「你说,下次郭明就要来胜过我了是吗?我看这一头蠢驴——」他食指指着南半风,随之再点去郭明的脸。「一个饭桶,两个加起来还真是好吓人啊。」

郭明直嚷着好几次怎麽敢,又是道歉又是求原谅,就南半风的脸皱起来了,那模样跟前些日子与温昱仁对峙时差不多倔强。南半风挺起胸膛,回道:「三师兄怎能口出污辱呢?我知道,这些话,三师兄不喜欢听,可我们凡事讲究的是一个理字;师兄弟彼此练招,有输有赢是极其自然的事情,师父说过,比试完了便是完了,如今三师兄赢了,更不能在胜负之後继续欺负人啊!」

叶锋淡淡一哂,道:「好大的道理啊,你是不是还要请师父出来给你撑腰了?也好,我想师父定会想听听所有人的说法,到时候必与上一回相同,谁是对,谁是错,清清楚楚,昭然若揭;是吧,四弟?」

突然被叶锋点了名,温昱仁身形一僵,硬是接过左右投来的目光,乾笑着说:「那……是自然。」

这话立即引来南半风幽怨的目光,温昱仁原先还为那事上撒了谎,心底有点儿不踏实,可被南半风这麽瞪,骨子里不快横生,温昱仁抬起下巴,面容透出一丝桀骜不驯,道:「我自然是会老实的跟师父说,今天是怎麽个回事。」

叶锋摸摸自个儿剑柄上的缠手绳,眼瞳缓缓挪至那吊高的眼尾,斜睨着南半风。

「你都听到了,是打算继续愣在这里丢人现眼吗?」

「我……」南半风咬了咬牙,恨恨道:「我该如何,用不着你来指点!」他起脚要走,叶锋在他背後,刻意又扬声说:「你当我不知道你能做什麽去了,还不就是那样吧,我想大夥儿都希望这回快点了了你的心愿,赶紧让师父出来过过场,省得以後麻烦,那老头子也就这嘴上可以帮你唠叨两句了。」

南半风吸了口凉气,猛一转头,双手紧握成拳,微微发颤,似乎是真要随时挥过去。

「三师兄,别欺人太甚!」

叶锋挑高左眉,冷冷一笑。

「我欺你又怎麽着?你拿我有什麽法子吗?可笑。」

「叶锋,他拿你没法子,我拿你是不是就可以有法子?」这一把老沉嗓音如是说,那嗓音中气十足,回荡在整个练武场,余音震动着细微的沙尘。

叶锋目光瞬至南半风後投,神色一凛,抱拳弯身,细声唤:「师父……」其余人等乍见此景,没敢多去确认,抢着转头就是一拜。

「荒谬!」红涛喝道。

他手中握有约莫长四尺长的粗棍,站在连接练武场的门廊下,衣袂随风摇曳,刚毅的颧骨线条上衬那双黑目正气浓溢,他视线掠过场所有弟子的脸孔,最後钉在叶锋头顶上;叶锋觉得发根里有颗豆大的汗水滑了过去,他眼不敢高抬半分,视线直落在脚前块块方正的石板砖,仅听风声呼呼喧扬,前头的光被影子一盖,洽是红涛站在他前方两步处。

「叶锋,你便是这麽为人兄长吗?」

叶锋紧紧闭唇,什麽话也不吭。

红涛接着道:「你的父亲,为何送你来华云习武学文,你应当要明白;你平日性子倨傲冷漠了些,老夫也不曾与你说重话,只因等你自己去想清楚,未料你竟仍是作威作福!你不将老夫放在眼里,总也该念念你父亲的用心!」

叶锋掀动了下双唇,过了半晌,才出声道:「弟子、惭愧……」

「你是该惭愧,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还有你们——有何话好说!」红涛长袖一挥,空气里乍然没有丁点声响,竟像是再没半个活人存在了。「你们个个跟着叶锋,只懂仗武欺人,极尽挑拨之能事!老夫要是再没给你们一个教训,他日在外为非作歹、败坏门风,那老夫真当对不起天下苍生,对不起祖师了!」

红涛雷滚的声音说到这一顿,粗棍剁地,大吼:「通通跪下!」

瞬间衣带摩蹭声四起,十数人齐齐跪倒。

「半风、明儿,到一旁去。」红涛瞥一眼两人,说:「今日你们的师兄弟固然有错,你们却也得好好地看着,谨记在心,往後彼此师兄弟朝夕相见仍是不分畛域,不可挟怨报复,知道吗?」

南半风垂首伫在一旁,顿了一下,没答话;其实他本来不过是想对叶锋说个道理,却屡屡遭师兄们刁难,他的心里愤愤之情大抵犹在,只是到了眼下,红涛都出面如此说了,素来最尊师重道的南半风,无论如何打算,仍很快地与郭明同声称是。

红涛点点头,随後又唤:「陆允成!」

陆允成跪在人群里头,忽听红涛喊他,浑身唬一跳,手中小瓦盆一个不小心就要弄翻了,好在他旁边的温昱仁帮稳了稳手,才没将他的冲天大王摔死,陆允成直说好险,居然忘了要回应红涛。

红涛见他冒失,聚拢的眉头更紧了一分,但到底没为这失态责备他,只说:「你去找找你们那个大师兄,这混小子不晓得逃去哪里游荡了,怕是也以为老夫对他没法子,才整日不干正经事。」

陆允成满头雾水回道:「干麻找大师兄?他不就在我後——」他回过头,一看,傻呼呼地叨咕:「我後边……怎麽没人啊,刚才不是还在的吗?」

温昱仁忙是暗地里用手肘捅了一下他後腰,陆允成回看温昱仁,张着鲤鱼嘴,呆呆笨笨,一脸的不明白,幸好他跟温昱仁相处几年有了,同门默契没八分也有五分,立时恭敬道:「弟子明白了,这就去找大师兄!」

陆允成挺直了背,同手同脚步出练武场,方是十步开外的距离,就先忍不住吁了口气,拍拍自己胸脯。

短时间不用揪在红涛的眼皮子底下活动是再好不过了,但伤脑筋的是,陆允成哪会知道该去何处找红小楼;他歪着脑袋瓜子,仔细想了一想,记忆还停留在他们回华云馆的印象,恁是没想出红小楼是什麽时候溜远。

陆允成只好从练武场一路寻去内院,从老榕树找到鲤鱼池畔,始终没看见任何身影,仅有几只麻雀在脚边啾鸣,他直直再往里处走,就快到红涛平时用膳泡茶的小厅了。陆允成陡然「咦」了声,发现小厅的格子门溅有怪异的湿印子,似乎曾被某物砸过,他走近瞧,柳条式格眼上有一杠还滴着水。「这难道是……」他喃喃自语,不由得再前踏一步,欲看得更细,鞋尖却忽而踢到了什麽玩意,那玩意咕噜噜打转,咚地撞向门槛。

陆允成愣了一下,弯腰拾了起来——竟是颗被咬过的柿子。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