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步走到窗边,有股微微凉意从窗口吹入,我下意识推开窗户,赫然发现外头正在下雨。一滴一滴沿着屋檐急速滚落坠地。地上因雨珠打开的涟漪不绝,这显然是一场暴雨。
这雨下了多久?以列哥还在跪着吗?
担心之余,我不禁抛下嘱咐,走出房外,朝着祠堂的方向过去。
果不其然,祠堂外仍跪着一个人,暴雨打在他身上,却丝毫没有让他坚挺的身子出现半点弯折,那双眼睛直视前方,任由雨滴冲击、浸湿、坠地,以各种方式打在他身上。
鄂敏还有那十九名亲兵站在有屋檐遮蔽的走廊上,无可奈何地看着,却是没人敢上前给以列哥递个遮蔽之物。想来是宸二叔有交代,所以大家不敢擅自作主,只能默默守在一旁。
他们见我出现,立刻颔首示意。但我的目光定在以列哥的背影,未曾移开。
当我踏出长廊的第一步,大家全部凑涌上前,神色摆明是想劝阻我,却又被我一个眼神硬生生定住。他们不敢多加阻拦,只得目送我走过去。
一步、两步──直至我走到他身後,雨水不到片刻便已打湿全身,凉意渗入肌肤,连眼睛都难以睁开。
我定定站在他身後,依这个雨落的力道,可猜想雨声磅礡,故而盖住了脚步声,加上他分毫未动,所以压跟不会发现後面多了个人。
他的目光直直投射祠堂门口,门扉大开,所以能直接看见里面层层摆高,排列整齐的木牌,众多木牌前摆着小香炉,炉里插着几枝清香。祠堂内因金炉焚香,轻烟缭绕,和外头暴雨简直是绝大对比。
这雨打在身上,不是变得麻痹,而是越来越生疼。因为痛这种感受向来习惯不得。
但是他没有动,我也没有动。
等我意识过来时,才惊觉从脸颊滑过的不只是雨水,还多了自己的泪水。
这些雨水是天底下最好的伪装,这样才不会让人发觉我此刻正在哭泣。
我默默站在他身後,直到深夜里一道天雷一闪,犹如金蛇在天上爬窜,光亮映照,他的影子和我的影子相融形成一道诡异的长影,以列哥先偏过头,接着猛然回首──四目相接。我的周遭本就安静,我不知道他的是否也一瞬间没了声息。
他想起身,但是跪得太久,双腿肯定酸麻难当,所以还来不及站稳就往一旁倒去,我下意识伸出双手帮他稳住脚步,其他人此刻也按耐不住,一窝蜂涌了过来。
宸二叔突然出现在祠堂门口,我这才发现原来他一直都在里面。那张面孔不改严肃,摇头低叹,挥了挥手,然後转过身,缓缓关上祠堂的门。
祠堂外,那些亲兵被以列哥支开,只剩下我们仍在暴雨之中,等他能自己站稳。
恍惚之间,我好像看见他说了一个字,但八成是我的错觉吧,因为他不应该喊这个字,也不该对着我这张脸说。
「容。」
或许是这场雨太过凶猛,所以才让我一时失神,产生一个荒谬的错觉。
刚站稳,他又拐了一步往前倾倒,我立刻抱住他,感觉他浑身发烫,跟外头的微凉温度相差许多,试想他在大雨中跪了许久,身上还有日前恶战的刀伤,怎能不受风寒侵袭?
我面色焦急,欲扶他回房,然後赶紧派人找大夫替他看病,可是他像失了所有力气,几乎把全身重量压在我身上。而比起他,我也没好到哪去,所以光是撑住他就十分吃力。
他神智迷糊之间,贴在我耳际的唇还在一张一阖,不断说着什麽,不正常的炙热吐息灌入耳中,我胸中憋着一口气,想叫他别再说了,好好看看自己现在是什麽样子──!
你是殷觉一族未来的主君,你必须懂得轻重分寸,为什麽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想着同时,他不知从哪生出力气紧紧搂住我。犹如在攀附一根救命的浮木,好不容易攀着了,便死都不愿撒手。
天降暴雨消停,浑身痛楚随之消失,却不是因为雨真的停了,而是有一把伞递到我们上方,遮去所有从天上来的处罚。
练惟惟伸长了手将伞撑高,雨水打不进伞内,可是她面颊上仍流过一道一道水痕,像被润雨洗涤,掩藏不了。
我对上她的眼睛,那双眼中除了担忧,又多了一分我猜不透的哀伤。
「清哥。」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是在喊着兄长。接着,她又缓缓张口:「别怕,我在这。」一向温婉怯懦如她,竟然也会对兄长说出这番话。
好似兄长能把人生的重量全压在她这副瘦弱的身子上,不用计较後果。
但为什麽是对着兄长,而不是以列哥?你和兄长之间,究竟经历过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
视线范围之中,又缓缓出现另一个人影。
萧允禾同样撑着一把伞从长廊走来,他瞥向我们三人,在我虚脱无力之前,替我接住了以列哥。
「先回房换身衣服,我待会去找你──有话跟你说。」
撇下这几句,他就背起以列哥走了。
练惟惟和我并肩走到长廊下,陪着我回房,也是未再多说什麽,见我进到房中,替我关上房门,便悄然离去。
我换上一身乾净衣物,就如萧允禾所说乖乖待在房内等他,这次不再乱跑。
没来由的,我突然想起了娘。
记得有一次,她受了风寒,几日吃不下睡不着,时常迷糊呢喃,我和兄长担心,却只能守在一旁乾着急。幸好碰上香姨来探望我们,她立刻带兄长去城中抓药,留我在家里照看娘。
娘虽然不舒服,却不好好躺在床上,勉强起身坐到摆在窗边的那张竹椅,眺望屋外景色。
我乖巧地待在她身边,小心翼翼握起她还在发烫的手,问:「娘不舒服,为何不躺着?」
她摇摇头,「躺不躺着都是不舒服,况且……总会好的。」
我当然知道会好,但好得快不是更好吗?为什麽不好好休息还要勉强自己?
心中有疑问,娘却先转过头,难得将手贴上我的脸颊,轻声问:「小容,你知道娘在想什麽吗?」
我不清楚她想问些什麽,直觉摇摇头。
她淡然一笑,笑中带着哀愁,像是想教我个道理:「只要人没有死,什麽都会好。你或许觉得娘待你不好,但人的心肠本来就不一定是软的,它们有可能变得越来越硬、越来越无情……」
後来她说了什麽,我其实大多不记得了。但是她说这些话时的神色,却一直深深烙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