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于菲看着对面的人。
苏茉扭扭捏捏,彷佛一开口就会要了她小命。这是她们认识以来,苏茉第一次来穆于菲家找她,因为她只要有什麽心事,倾吐的第一对象总是纪言风。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麽?」她与苏茉在门口待了五分钟,穆于菲才不情不愿的把苏茉带进庭院,而现在,又过了第三个五分钟。
「我只是有点难开口……」苏茉低着头,再懦懦的抬起双眼。
穆于菲怀疑的对上苏茉的小鹿眼睛。该不会一谈恋爱就要找她大聊感情生活吧?
不,她与苏茉之间实在不适合这种谈话关系。
「如果难开口,那就不要说了。」穆于菲摸着起疙瘩的手臂。
「我说啦,我说……」苏茉捧着李叔送上来的奶茶,当时还有袅袅热气,现在已经凉了。「你知道的……我和学长现在的关系。」
「……嗯。」不会吧,真的被她猜中了?
「那……」苏茉越讲,头越低。「放学的话──」
原来如此。还是自己想多了。
其实只要静下来好好想想,苏茉有那麽多朋友,所以有关恋爱的话题也没必要找穆于菲谈。这就跟她打从心底的把苏茉排除在外一样,苏茉对她也日渐生疏。这是理所当然的。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松一口气。
「你不跟我们一起放学了?」
「该怎麽说呢……我是想,我们能不能和这阵子一样,跟学长一起走?或者,我们三个还要继续一起放学吗?」苏茉似乎有些紧张,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我不是见色忘友啦……」
见色忘友吗?
纪言风。
穆于菲明白,纪言风肯定是想一起放学的,他就像这些年来的穆于菲,总是夹在他与苏茉之间,这是一种监视,一种确认对方其实没离你太远的幼稚举动。想必他到现在都还认为就算苏茉和学长交往了,他们四人还是会延续着一起去诺里奇的模式吧?
所以该帮他吗?
「干嘛一起走?」不帮,「才不想当你们的电灯泡。」
「什麽电灯泡啦,你们当然不──」
「苏茉,」穆于菲的指尖哒哒点着桌面,一副侦讯人的样子:「既然你会和我谈这件事情,就代表你也在犹豫吧?所以,你并不是非要『四个人走』不可,不是吗?」
苏茉眼神动摇,接着才缓慢的点头。可能因为穆于菲都直接点破了,她也不好意思再折腾了吧。苏茉焦虑的想把奶茶一饮而尽。穆于菲看着她,又说道:「就算你今天直接表明以後不一起放学了,也不会有人把你当成坏人。」
苏茉捧着瓷杯的手似乎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就连吞下奶茶的速度都变慢了。
她离开之後,穆于菲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椅子,还有空荡荡的瓷杯。
这就是属於穆于菲的心机吧,明知道纪言风不会愿意,却擅自替他做了决定。
只是不论怎麽想,都有一个让穆于菲觉得可疑的地方。为什麽苏茉会来找她谈这件事情?论交情,苏茉今天找的人应该是纪言风而不是她。所以苏茉这麽做的理由是什麽,是怕被他责怪吗?因为苏茉太在意他人的想法,因为她不想当坏人。
几天後,或许这就是属於他们三人的默契吧,苏茉没有提前和纪言风说,穆于菲也没有,但他们却很自然的分成了两边,苏茉会和学长先走,而穆于菲与纪言风会放慢速度。明明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放学时间,只在隔壁班的三人却没再一起放学了。
穆于菲能察觉,这个人每一次的表情。
「不要这个表情。」他们刚踏出校门口,纠察的哨声此起彼落,「不是还会一起上学吗?」
「……」纪言风摸摸脸颊,笑问:「我是什麽表情?」
「不要笑。」
纪言风愣了愣,他们却也没再对话。这样的状态已经维持了好几天,当两个话少的人走在一起,那周围就只会剩下其他人的声音。有几个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对话声也传入了他们耳里。
有人说要去吃冰,有人吐槽冬天吃什麽冰。那人说冬天吃冰才好吃,这就跟感冒吃冰一样好吃。他的朋友笑骂一句:自虐狂。
其实原本不是这样的。在很久以前,穆于菲总是有很多话。在那个时候,每次的放学穆于菲就会开始长篇大论,她会说哪个老师很机车,会抱怨男同学一直故意超出他们桌上的分界线。纪言风有时候笑着听,有时候会不予置评。
直到穆于菲的妈妈对她说,女生一直抱怨是不讨人喜欢的。所以从此之後她就不在纪言风面前说别人的坏话,就算隔壁桌的男同学故意拔她头发她也不会说。
接着,苏茉就转来了,一点让穆于菲表现的机会都没有。穆于菲的话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直到现在,就算变回了最初两人独处的模式,她却早忘了和纪言风聊天的感觉。
他们似乎开始习惯沉默。
距离露营只剩一个礼拜,於是负责活动的学生干部请了下午的课开会,而班上的其中一位代表却请假了,沈昱恒千拜托万拜托,硬是把纪言风拖去开会。沈昱恒说,拯救全二年级生是你的使命,谁叫你不低调一点。
「我很低调……」
「你一点都不低调。」沈昱恒严肃反驳。
纪言风被拖走前,还无奈的看了穆于菲一眼。
到了放学时间,还没看见他们的人影。穆于菲看看手表,她独自待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坐在纪言风的位子上,她看着窗外,打开窗觉得冷,又关上了。这样下去他们一定会晚到诺里奇,但她没打算通知苏茉或学长,因为以他们现在的气氛或许根本不会察觉到,如果他们察觉了,那就让他们等。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窗外天边已经变得更橘红。穆于菲在教室里就能听见沈昱恒从远处传来的声音,他似乎是在做和老师交涉成功的庆祝宣言。
穆于菲也觉得无奈,但既然纪言风都没说什麽了,自己还是不要太鸡婆好。她从纪言风的座位起身,回自己的座位整理书包。
「……言风?」
穆于菲闻言,停顿了几秒,这是苏茉的声音。穆于菲竖着耳朵观察外面的动静,但没听见纪言风说话。穆于菲把头探出窗外,苏茉刚好和小米学长牵着手从隔壁班走出来。
「你们怎麽还在学校?」穆于菲蹙眉问。
「我陪学长办点事情……」
「什麽事情会在你的教室办?」
「额,不是这个意思,」小米学长解释,「我陪小茉回来拿书包。」
「小茉?」纪言风似乎是在发问,又垂眼看着学长和苏茉相握的手。
苏茉见了,便快速的抽出手,她似乎想说什麽,嘴巴张张合合,最终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这里唯一搞不清楚状况的沈昱恒,在旁边尴尬的抓抓脖子、假装整理制服:「嗯……木鱼、纪兄,明天见。」然後宣告投降,躲回班上整理书包。
穆于菲原本还想说些什麽,却被身後的沈昱恒拍拍肩膀,他说:「搞不懂,你们之间的气氛为什麽永远都那麽古怪,这样活着有意思吗?」
其实沈昱恒只是在开玩笑,但当穆于菲听到他这麽说时,表现出来的反应却更违和,她要笑不笑的对沈昱恒说:「你懂什麽。」这像是随口敷衍,却又感觉很认真。
沈昱恒已经不只一次撞见这样的修罗场。
所以沈昱恒走了。
现在的情况就连穆于菲本人都觉得诡异。苏茉本来就在和学长交往,她却质问苏茉怎麽会从教室出来。学长本来就和苏茉在一起,纪言风却在意,那声小茉。
穆于菲稍微整理了一下情况,她问:「我的意思是,诺里奇不开了吗?你们还在学校,怎麽没跟我们说?」
「因为我们想说你们会先走,」小米学长抓头,反问,「你们不是也没通知我们吗?」
啊,原来是这种感觉。
明明做的是一样的事情,但只要分为『你们』、『我们』那就会变成两样不同的事情。
穆于菲对学长说,钥匙不是在你那吗?你们,先走吧。
纪言风没说话,他看了苏茉一眼,从原本的欲言又止,变回了平常的无话可说。有那麽一瞬间,穆于菲差点就相信纪言风对苏茉是真的无话可说了,真的是差一点。
「也对啦,我都忘了……」小米学长从口袋拿出钥匙,不好意思的说道:「那我们先走罗。」
苏茉在离开之前,又透过教室窗口看着纪言风,或许是在意他刚才的态度,但这让穆于菲有点火大,她一个跨步,挡住了苏茉的视线:「再见。」她说。
在他们离开後,教室才恢复一片安静。纪言风默默的提起书包,抬头看了穆于菲一眼。
碰的一声,他终於忍无可忍,把书包丢在自己的桌面,他烦躁的坐回椅子上:「妈的……」
穆于菲好想问问纪言风,当初说没关系,可以等他们分手的人是谁,现在只不过撞见对方牵个小手、改变了称呼就发脾气,甚至也懒得再逞强。
妈的?穆于菲才想骂。
光看他现在这副模样就想骂了,还有以前他骂穆于菲丑八怪的时候、苏茉转进来的时候、六月喊她小老婆,要她离开的时候、在纪言风承认自己喜欢苏茉的时候、纪言风说要等她分手的时候。这样类似的情况穆于菲经历了多少遍,她早就想骂一百次、一千次。凭什麽就你可以发脾气?
穆于菲的心里同样混乱着。该怎麽说,或许纪言风私下就是这个样子,只要一进到房间就会疯狂的骂脏话宣泄、砸东西、玩电动,但这些都只是或许。纪言风从来没有在穆于菲面前表现过这一面,烦躁的、还摔东西。而这仅仅只为了刚才与苏茉的匆匆偶遇。
她静静的走到教室门口,她靠着门,等纪言风沉淀。刚才的内心话,她没骂出来,应该是说,她有什麽资格跟着一起抱怨?爱抱怨的女生,不讨人喜欢。
原本橘红的天空已经渐渐变深了,就像是一层海浪泡沫,浮浮沉沉的,连云都是散的。纪言风抬起头,看着穆于菲,并一脸无奈的笑着:「你还有耐性在这等我?」
「我是没耐性看你在这边沮丧啊。」穆于菲说:「但你说过不会让我自己走的。」
纪言风看着穆于菲,学校的钟声又打了一回。
「你连“小茉”都留不住了,如果连对我都要毁约的话,你不是会更沮丧吗?」穆于菲转转僵硬的脖子,「如果你再从沮丧变成窝囊的话,我怕自己会和你绝交,可是我们认识那麽久了,我又不想这样抛弃你。」
「你的话真多。」纪言风笑了笑。
「是吗,这样就好像回到以前了,很好啊。」穆于菲对上他灰蓝蓝的双眼,是阴天的颜色,「所以我们快回家吧。」
纪言风无声的笑了出来,在这段对话里他大概笑了三次,真笑假笑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但他看着穆于菲,心想果然没错,窝囊的人是没资格被安慰的。
他伸展手臂,想让肩膀看起来再厚实一点,他说:「走,回家。」
那天,他们就这麽翘了一整个晚上的班。
到了露营当天,天气还是一样冷。
沈昱恒抱怨来学校的路上脚抽筋了,边拍手炒热气氛:「嘿各位!这跟国中的童军营可是不一样的好吗!」
有些人很兴奋,七嘴八舌的讨论起国中的童军营是多麽累人的活动,尤其是对於穆于菲来说,那简直就是恶梦一场。
她坐在地上,体育馆内闹哄哄的,虽然第一阶段参加的二年级只有五个班,但分贝就好比一个菜市场。穆于菲无聊的滑着手机,就在昨天,她把手机里的相簿全删了。
她看着空白的相簿,不断揣测自己的心思。为什麽心里会是这种感觉?
穆于菲在想,还好她是个很奇怪的暗恋者。因为她不会偷拍纪言风,也不曾把有关他的照片存起来,穆于菲连他的照片都不曾拥有过。
「你干嘛?」纪言风靠近。
「我昨天不小心把照片全删掉了。」穆于菲给纪言风看手机,相簿一片空白。
「欸?」沈昱恒神出鬼没的冒出头,大惊小怪说,「也太可惜了吧!」
「……你从哪里跑出来的。」
「不会觉得可惜吗?」沈昱恒问。
是啊,难道不会觉得可惜吗?
就是这种心情。
如果是一般人,手机里的相片不见了应该会感到难过吧?但穆于菲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在想通这点之後,她突然觉得有点孤单。这种孤单的意思有很多,包括了相簿里竟然没有自己在意的人。她抬头看着纪言风,沈昱恒则把穆于菲的手机抢了过去,说或许可以抢救看看。
每次当她看着纪言风背影的时候,她会觉得胸闷,她知道那是一种怕被遗忘的心情,有人称之为孤单,有人说是没安全感。所以孤单的定义到底是什麽,明明自己有一个那麽喜欢的人,心里却还是觉得空荡荡的。
原来到头来,孤单对她来说是这样的:失手把手机里的相簿全删除了,没有备份,却一点都不觉得心疼。原来,孤单是这麽一个浅显易懂的心情。
沈昱恒还在抢救相簿,最後才唉唉的说没办法欸,好像救不回来了。纪言风跟着蹲下,拿过手机看了看,才把它还给穆于菲,他说:「没关系,再拍回来就好。」
穆于菲点点头,但还是嘴硬说:「反正又没差。」
「呜哇,好阴郁的性格。」沈昱恒感叹。
在指导教官来了之後,沈昱恒作为班上的行动小队长必须去前面集合。教官说,小队长的职责,其实就是做粗活的,沈昱恒听了差点哭出来。
在整队完後,他们陆续上了游览车。纪言风和其他男同学负责把班上的行李放置在行李厢。
「给我吧。」纪言风对穆于菲伸出手,「知道,我会把你的行李藏在里面。」
她明明什麽话都没说。
穆于菲不自觉地拿起手机,看着镜头里的纪言风,把他留了下来。
「干嘛拍我?」纪言风问。
「……突然好想吃冰喔。」穆于菲看了手机一眼,她把纪言风拍得很好看,还好他怎麽拍都好看。於是她又拍了一张,穆于菲忽然觉得自己很像偷窥狂。
「那麽冷,吃什麽冰?」纪言风边说,又搬了一个行李,递给蹲在厢里的同学。
「冰本来就是要在冬天吃的嘛……」穆于菲笑说。
她依稀还能在耳边听到,陌生人口中的那声自虐狂。
她想,那想必也是一个关於偷窥狂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