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色的黑吗?」
艾德温来的第一年,曾经辗转联络上房东,想看看他们知不知道小黑是谁。
但他能觉得真正看清小黑的面貌也只在梦中,梦醒了要记清也难了,而东方人的年龄他也不太会猜,只能形容个大概。
大概有多高、大概是短发、大概……十几岁吧。名字或姓的其中一个字是黑。
房东听得一头雾水,问他从哪听来的这样一个人。
他当然不会说是房子闹鬼,只说是在附近晃荡的人,好像也不算说谎。
後来他还想到,要是他信仰虔诚一点,说不定就直接把小黑当恶灵了。
房东夫妇讨论了下,最後得到了最有可能的答案:附近哪一户有个儿子,好像就叫小黑,短头发,大约就是十几岁没错,他们之前来的时候有见过。
他们说的是真的,那个儿子的身高和小黑差不多,现在是高中生,只是在艾德温搬来前就把头发留长染成咖啡金了,遇到艾德温这个外国人的眼神像看到猛兽,尤其是带女朋友的时候。
噢,还有一点,小黑的皮肤不黑,而那个高中生有着一张黑皮,他不叫小黑,叫黑仔。
无解。
他和房东真正的接触也就只有这通电话,剩下就是每个月扣缴房租的那个帐户了。
就算现在打去问「如果这个人有个哥哥」然後把照片发过去,大概也不会得到更多资讯了。
「你叫小黑,有一个哥哥,现在可能在英国,还去过法国。」艾德温说,「你会煮菜,也喜欢煮菜。你懂中文、英文、法文。你还种鼠尾草,不开花的鼠尾草。」
「鼠尾草会开花。」小黑说,用下巴指了指砧板上的葱,「葱切成丝。」
「切成丝。」艾德温喃喃重述了一次,拿起那把葱左看右看,「对,鼠尾草会开花,是你的不会。」
「根那边先切掉,剩下的斜着切,切细一点。」小黑探过身,在砧板上两手比出一个钝角示意,「葱摆这样,刀摆这样。花季还没到,鼠尾草春天开花。」
「有道理,春天已经两年没来了。」艾德温学着他的角度,葱摆一边,刀摆一边,「这样叫做丝吗?」
「够细的就叫丝。我家的鼠尾草比较内向,前两年它还没准备好。」小黑朝盘里的鱼望了眼,现在牠再也造成不了任何威胁了,「切好葱以後,把姜切成片。」
「薄片吗?」
「不要太薄。切个大概你一手握起来的份量。」
「好。」艾德温继续忙活,小黑趁这时跳上流理台坐,艾德温瞄了他一眼,「这样是不良示范。」
「没关系,我又不占空间。不要切到我。」
「想切也切不到。」艾德温拿刀戳过去,小黑笑着躲闪,完全是个请勿模仿的完闹模式,「你想,你家的鼠尾草怎麽会那麽害羞?」
「因为有可怕的陌生人,英国来的可怕陌生人,它吓坏了。然後要切辣椒,也是切丝,然後有两件事要注意。」
「什麽事?」
「切完不要揉眼睛,上厕所记得拿东西垫着手。」
切身之痛的想像,让两名男士同时背脊发凉。
「……」
经过一段庄严肃穆的沉默,艾德温再度开口。
「然後呢?」
「啊?鼠尾草吗?」小黑似乎顺便发了下呆,「喔,鱼啊。蒜头拿个四五颗,大概切一切就好。」
「四颗,还是五颗?」艾德温皱眉。不熟悉的东西最怕遇到叫人抓个大概的状况。
小黑嗅了下,「味道有点淡,五颗吧。以前我妈都是随便放,但我哥就挑了,他的鼻子和舌头很灵。……怎麽了,不会吗?先把蒜扒成一瓣一瓣。」
「啊?喔,OK。」艾德温回过神,连忙配合地装作不会处理。
刚刚小黑讲起了家里的事,但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
艾德温很好奇,但他不敢主动发问。说不定,说不定一旦意识到,小黑的记忆就会再度中断。
就连鼠尾草都帮不了他。
「头切掉。」小黑作了个砍头的动作,艾德温配合地笑了,没让他发现心里的紧张,「皮剥掉,直接放进去就好。」
「好。」艾德温照着做了,瞄了他一眼,「鱼……这样就好了吗?」
「这样就好,刚刚已经洗乾净、抹了盐,不是吗?把整个盘子放进电锅里,外锅倒半杯水。」
「杯?」
「量米杯。」
失败,没钓出新资讯。
扳下电锅开关後,整个室内就只剩下细微的机器运行声,窗外车声一阵一阵,时不时掩盖过去。
而沉默掩盖了所有。
他开始刷洗砧板和刀具,一股大势已去的恐慌淡淡地攫住了他。
「欸。」小黑唤道,音调带着愉悦,「你照顾的那个,是尚皮耶讲的那个人的小姨子,所以他有太太,而且还是台湾人嫁过去的,对吧?」
胃里有些什麽在翻搅。如果不咬紧牙关,好像有什麽就会失序。
「……对。」他低声回应,手上的动作不停。
小黑只当他正在忙,好奇地挂上他的肩。
「那她煮菜吗?还是你需要煮给她们吃?」
原来是这种话题。艾德温微笑。「他们有厨师,但我会负责菜单。」
「很难吗?」
「只要细心就好。以前当饭店管家,有些人突然就想吃远在地球另一端的东西,那个比较麻烦。不过我认识一个人是赌场招待,他遇到这种人比我多。」
小黑的眼神闪亮亮的,他能从余光里瞥见。「你都弄得到吗?那些东西。」
「几乎都可以。」
「那……」小黑顿了下,「女主人的话,你需要帮她处理一些贴身的事吗?像是……换衣服之类的?」
艾德温笑了。「挑衣服的话,会。那没什麽,在饭店,还会遇到一回房间就裸奔的女主人。在他们家──」
他的脑中冒出了一幅画面。
那天谢琼安,也就是杜克蒂夫人,正在顶楼出席她的晚宴。宴会厅正下方,艾德温这个无懈可击的管家推着餐车走进套房。
女大学生谢翎安半裸着身在镜前着装,而他也像个好管家一样,眼里什麽都没看见。
在卧房的另一端,那个人双脚交叠半坐在床缘,湿透的发丝搭在浴袍领上,让艾德温即使背过身,也能想像水珠浸染了那片爱尔兰的天空。
他就在那里,面带微笑,浴袍布料故意地敞着,等待艾德温斟上两杯Chapoutier酒庄的Ermitagel\'Ermite红酒。
「有什麽比得上隆河的希拉葡萄呢?」他像个歌剧男中音似地吟唱着。
那是从书上看来的,瑟雷斯汀不懂酒。艾德温没理他。
接着,声音的位置变了。
「没有你,我该怎麽办?」在他耳际,轻柔的吐息。
沐浴後的体温在艾德温的颈後蒸腾,甜美得令人发颤。
「──艾德温?」
小黑看着突然愣神的艾德温,有些慌乱地将手覆上对方紧握水阀的手。
他的手碰不到艾德温,但他能感受到对方的异样。
艾德温望着覆在自己手上的那只透明手掌,拚尽全力才将自己握着酒瓶的影像赶出脑内。
他是真的发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