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温偶尔会看到影子在谢翎安身旁晃荡,但说到清晰地看见她的身影坐在那里,就只有前几天那一次,而且也只有短短几秒。
有那麽几次,他彷佛觉得谢翎安是有意识的,对某些刺激有点小小的回应,但一些医护人员告诉他,那大概只是生理的反射而已。
现在医生说了,谢翎安这种案例并不是真正的植物人,应该被称为『最小意识状态』。
而事实上所谓的『醒了』也不像很多小说里那麽『醒』。
她没有眨眨长睫、用虚弱的声音喊着『给我水』,也没有困惑地望着四周的人、张口问道『这是哪里,我为什麽在这里』。
谢妈妈在替谢翎安盖被子的时候,发现她试图转头看人,连忙按铃──在那之後,医师和治疗师确定她『醒了』。
她无法开口说话,也还无法作出完全正常的回应。
艾德温就只知道这样了,因为当他赶到病房时,谢翎安的反应突然极度正常──明显地转头不理,谢家爸妈一看到这状况立刻赶他回家。
然後隔天立刻召唤他回来。
「请问……?」艾德温战战兢兢地在病房门口问道,谢家爸妈的目光像冰锥一样刺穿了他。
谢妈妈的回应是把女儿的餐碗和餐具交给他。
之後,艾德温打电话回住处,在答录机留下讯息:无法自主表达的谢翎安,在那天艾德温来了又走後,开始不愿意吃东西了。
在语言治疗师的引导下,谢翎安要艾德温回来。
小黑听了留言,抱着他的幽灵膝盖,坐在窗台上望着鼠尾草的灰绿叶片在窜入的微风中颤动。
中世纪有一首着名的草药医学六步格教谕诗,里面说,『花园生长着鼠尾草的人怎麽会死去?』
他们相信,鼠尾草能治百病。
但鼠尾草也会死去。
如果鼠尾草无法让他不死,能不能起码告诉他,接下来,他会往哪里去?
×
艾德温一走就是一个礼拜。
当他终於回来的时候,小黑正坐在窗台上发愣。听到他的声音,小黑只是静静地转向他。
「我回来了。」艾德温说。
「我知道。」小黑平静地回应。
「我是说──我回来了。」艾德温两手一摊,展现着此时此处的自己,「就这样了。」
他以为小黑会露出惊讶的表情,但小黑只是点点头,低头看着手上的纸片。
艾德温走过去,看见是那张写着『CHE』的传单黏纸板,正想多踏几步,小黑缩了一下,於是他停下。
「怎麽了?」他问。
小黑仍然看着纸板。「我知道。」
「什麽?」
「他们把你赶走了。」小黑说,抿着唇低着头,看来就像是不太真切的微笑。
艾德温愣。
谢翎安这几天异常地依赖他,只要没看见他就闹脾气──用她现在仅存的方式,像是不吃东西,或者故意在复健时唱反调。
父母用平板和通讯软体让远在英国的谢琼安也加入战局,所有人力图给予谢翎安最大的刺激。
艾德温透过平板和谢琼安打了招呼,却读不懂对方的眼神。
然後,今早他醒来时,谢翎安又不理他了。
「Lynn,怎麽了?」他问,谢翎安把头转得更偏。
「好了够了。」谢爸爸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从病床边退开,回过头行了一礼,得到谢爸爸焦躁的一摆手。
「你走吧。」谢爸爸说。
这下艾德温真的困惑了。
「我──」
「你知道我最讨厌哪种人吗?」谢爸爸打断他。
他乾眨了几下眼,等待对方发话。
「说谎的人。我讨厌说谎的人。」
艾德温张开嘴,又闭上,彷佛床上的谢翎安一样,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你明明可以告诉我们,却什麽都没说,害我们丢脸。你骗我们家人那麽久,我现在非常讨厌你,所以从这一刻开始,我不想你和翎安有关系。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室内一片沉寂。
艾德温望着他大概有十分钟之久,又转向撇开头的谢翎安,似乎明白了什麽。
谢琼安告诉他们了。
关於,她妹妹从那幢饭店楼顶跳下的原因──
好一阵子後,艾德温才终於能开口。
「如果您们要把Lynn转到疗养院,这些钱我会请人安排──」
「不需要,」回答的是谢妈妈,「这本来就不是你的事,我们会自己想办法。」
「但,那是很大一笔钱──」
「你没看到我女儿的反应吗?她也不想和你有关系。」谢妈妈叹了口气,用复杂的眼神望着这个傻小子,「钱的事情,琼安会负责。」
谢爸爸说了最後一句话:「琼安拿的是那个混帐的钱,这是那个混帐该还的。别忘了,你只不过是个外人。」
就这样对视了几秒,艾德温飞快地鞠了个躬,走到谢翎安偏开的面前,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谢翎安给他的唯一回应就是扯了下嘴角,不知是微笑,还是蔑笑。
「──然後呢?」艾德温看着小黑。
小黑没有看着他。
「你能离开这里?」他又问。
小黑点点头,拿起纸片,轻松得像是他原本就能这麽做。
「简单来说,我不小心让这个掉出去了,然後,我也掉出去了。」
他用下巴指了指身边的窗户。
「所以,我拿着这个,让它像被风吹一样,一路飘到医院,再一路飘回来。」
艾德温今天第二次说不出话。
「……」
「……」
「……那麽,」艾德温清了清喉咙,「我记得背面有写字,写的是什麽?」
小黑直接把纸片翻过来。
『招换』。
他撇撇嘴。
「小学生等级的错字。不管是谁写的,要表达的显然是『召唤』。」
艾德温笑了,笑得如释重负。
「下一个问题,你想要我在行李里放什麽?」
小黑看向他。
「我们去找乔艾尔,去找到你哥哥。」艾德温笑着,期待着他的回应。
某人的弟弟差点直接笑出来,连忙把头转向窗外。
那不是开心的笑,也不是期待的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苦闷,带着刺痛从他不存在的内脏里灼烧上来。
──亲爱的管家,你是为了谁而去的呢?
「你在担心鼠尾草吗?」艾德温问。
小黑微微收回视线,以他模糊的身影来说,艾德温确实会以为他在看的是鼠尾草。
是啊,鼠尾草该怎麽办呢?
「如果没有人照料,可能会死掉。」艾德温思索着,「我可以打电话给房东……」
「──或者拿到医院的柜台,告诉他们,你要送给谢翎安。」
对上艾德温惊疑的眼神,小黑只是低下头,带着浅浅的微笑,看着手中的纸板。
「说不定我已经不需要了。不是说吗──」
『花园生长着鼠尾草的人怎麽会死去?』
那麽,那麽。
亲爱的鼠尾草,我们会往哪儿去呢?
01.鼠尾草_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