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孙智媛的「一下子」果真不是「一下子」而持续了应该有至少一个半小时。除了本来的目的「寒假宿营」之外,她还拿好多生活上或者是课堂上的问题出来聊,从对系上几个最有争议的教授的意见,到学校最近正在推动的景观步道,我们可以聊这麽久,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惊讶,好像一次把三年份的话都聊完似的。
只有两个问题我始终没有松口,一个是她不断在问题里偷渡的宿营,另一个则是「女朋友」。
我本来以为会关心这种话题的人只有吴亚鸣。
孙智媛是系上少数几个没有被人追走的女生之一,我本来以为她对这种事情没有兴趣,但从今天她不断旁敲侧击问的各种问题看来,显然她对八卦的兴趣并不亚於班上的其他人。我真想知道最近是走什麽霉运,为什麽过去两年从来没在关心我交友关系的同学们到了大学三年级突然对我感兴趣了?
总而言之,我终於从孙智媛的问题攻势之下逃脱,走出商学院的时候,太阳的光已经开始从金色变成橘色,显示我浪费了很多时间在跟班上女生谈论无谓的问题上面。我还得去拿期末报告要用的参考资料。
深呼吸几下、甩甩头,暂时把刚才那几个小时发生的事情从脑袋当中排除,我让脚转向侧门,朝着影印店的方向走。
我以前就觉得自己很不会选时间地点,比方说,上个学期,马卉婷还在当艾理善女朋友的时候,我就曾经远远看见过她踮起脚尖亲吻艾理善的模样;郭卫还不认识白夕宙以前,我也见过他当时苦追的女生跟别的男人卿卿我我的样子。然後,很不幸地,今天又应验了──中午我在综合外面看见的那个女生,那个跟艾理善边走边说笑的女生,正迎着我走过来。
之前两次我都只看到侧面,这回则是第一次正面见到她。她不像马卉婷那样是精明干练型的,长得很可爱,黑色的长头发配上白净的鹅蛋脸,看起来颇有纯真的气质,手里抱着厚重的原文书,跟另外一个女生一起走,乍看之下就是很普通的,两个女生边走边聊天的模样。
然而她们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听见了她们的对话:
「昨天你跟学长怎麽样?」
「学长很好呀!靠近看比平常还要帅!」
「真的~~!然後呢然後呢?」
「你想听什麽呀──?」
「唉唷,你明明就知道,当然就是……」
後面的话被嘻嘻哈哈的声音盖掉了,回头去看,她们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人群当中,留下我傻楞楞地站在人行道边。
我刚刚听到了什麽……?
有种冲动想要追上去,抓住那两个女生,然後质问「你们刚刚说的是谁?究竟发生了什麽事?」,可是我跟她们两个完全不认识,贸然冲上去只会被当成怪人,然而,艾理善昨晚就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了,我再问一次,会有用吗?
脑袋里乱糟糟的,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跟一尊蜡像一样站在那个路口站了多久,还是後面影印店里传来的声音敲在背上把我打起来的。
……对了,资料。
但当我走进店里,第一印象却是「状况怪怪的」。毕竟是人来人往、生意繁盛的影印店,老板、老板娘和工读生忙进忙出的是很正常的事情,然而大家今天却都不只是忙着印东西、装钉、或者找钱收钱,工读生一边印讲义,一面转头问「还是没办法吗?」,每个人都把「伤脑筋」三个字写在脸上;而老板和老板娘围在店里最大的那台彩色雷射印表机旁边,那台机器顶盖纸匣什麽的都打开,显然是坏掉了。
「怎麽回事?」
「它挂啦,不是卡纸,也不是没碳粉,完全搞不清楚原因。」
「主机板坏了?」
「印表机哪来的主机板?」
「现在的东西真的越来越不耐用了,动不动就坏!其他的机器还来的及吗?有客人要来拿报告跟论文。」
工读生听到老板娘吆喝,匆匆忙忙跑过去拿USB随身碟。
少了一台最大的机器果然是有差,等候的人越来越多,我印的东西也被耽搁到。本来想要掉头就走,可是这一走又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时候才能拿到东西,思考半天,还是决定在原地等。跟我想法差不多的人显然还不少,很多客人都没走,靠着机器或是纸堆站着等,大家在等的时候都只是默默玩手机,但也有人露出不耐烦的模样,或者频频看时间。老板站在柜台後面讲电话,我看他眉毛越皱越紧,心想电话那头应该是影印机公司的人。果不其然,几秒钟之後,老板很生气地大吼出声:「什麽,你是说,这种状况你们公司也不知道怎麽办?!你们家的东西耶!」
电话那头不知道讲了些什麽,老板最後骂了一句三字经就把电话摔上。
「怎麽了,发生什麽事?」
声音从我後面响起,一个男人慢慢走进影印店,停在我旁边。他非常高,可能比身高有180公分的艾理善还高出一个头,身材也很匀称,尽管他穿的只是素净的棉布POLO衫和卡其长裤,走路的模样还是给人一种灵巧敏捷的印象。
「那台彩色雷射印表机坏了,老板刚打电话去叫人来修,但是看样子似乎很棘手。」
「机器?」
那个男人掉过头去,目光一触到不会动的机器,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声「啊,这样啊」就迈开步伐笔直朝着不会动的彩色雷射印表机走去。
「咦?」
「先生,你要做什麽?」
「这位小朋友在闹脾气。可以让我看看吗?」
「闹脾气?」
店里虽然吵,这段对话却是特殊至极,老板、老板娘跟工读生都停下来,除了我以外,也有其他的客人把目光从手机萤幕上移开,用好奇的表情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我也不例外。他把POLO衫的袖子往上卷,露出肌肉线条明晰的手臂,在那台他称之为「闹脾气的小朋友」的机器前面蹲下,没两下就卸掉碳粉匣,拆开平常不会有人打开的内侧,露出排线跟零件。
「啊──这里啊……」
工读生怕他触电先把电源关了,他没有拿扳手、螺丝起子或钳子之类的任何工具,连手套都没有戴,双手空空地伸进机器内部,从斜後方看过去,除了「东摸摸西摸摸」以外,好像想不到更适合的形容词。
「啊,找到了。」男人的手在机器里侧的某个地方停了下来:「小朋友,你是这里会痒还是会痛?」
由於他的用词实在太过特别,我周围有几个人笑了出来,包括老板娘在内;然而那人却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事情完全无所觉,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机器。
「哦,是这里。我帮你乔一下,好了,这样有没有好一点啊?」
他一面说,一面将手臂探进送纸跟列印用的滚轮盘,数秒钟後把手臂抽出来,将所有的纸盘跟碳粉匣装回原位,盖子盖好。工读生打开电源,机器发出声音开始暖机,周围的人有的拍手,有的尖叫:「好厉害!」
「没什麽,那位小朋友肚子里有个卡榫松了,所以在闹脾气。」
老板跟老板娘说要付钱,那男人也没有收,用跟来时一样轻快的脚步出店,临走前,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非常确定我不认识他,然而,我有种感觉──他知道我是谁。或者,最低限度,他晓得一些我的事情。证据在於,他经过我旁边的时候,轻声说了一句「果然没错」。
「对不起,你说什麽?」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接触,他对我浅浅一笑:「我担心认错人,自己来看,但事实证明他一向都是对的。给你个忠告:当别人对你提出邀请的时候,务必要仔细判断,最好只接受对你有利的邀约。」
「咦?」
我完全听不懂他的话,但他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留下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迈开步伐走出店外,转眼间就消失在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