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
到底,二十岁的胸口大概特别庞大吧,竟承载得了一整颗太阳跟一整片的海。
炽烈深邃得几乎就是一生了。
这辈子大概再也不用算讨人厌的数学了,她把比国中整整厚了好几倍的数学讲义堆在教室外面的墙边,就别着炽红的胸花上了大学。她数学得考差,只能读文学院。文学院有好几堂课都适合发呆,适合作一些白天的梦。
偶尔她还会想起常去看海的那场暑假,偷偷在心里描绘的弹琴男孩,但她想那早已是一场可有可无的梦,只适合青春,只适合眺望。
「唯一的专长大概就是发呆吧」朋友笑她。
她一点音乐天份也没有,但比起音乐她更讨厌运动,想了想她社团选了管乐团。管乐团里,大部分的乐句她学不会,就偷偷不吹,学得会的乐句也从没想过要吹得比较大声给别人听,她习惯把自己隐身在闹哄哄的曲子里,该练习的时候就去,从不请假,但也从不多花时间练习,她把乐团当成静静涨落的海,规律得没有声息。
「唯一的专长大概就是发呆吧」朋友笑她。
要升上大学二年级的夏天,乐团里来的一个很会弹琴的医科生。是比她足足大上一岁的,女孩子们最喜欢热烈讨论的学长。比起自己在管乐团里吹的乐器,医科生似乎更有弹琴的天份。门槛高的科系加上会弹琴的专长,还有斯文的外表,医科生是团上女孩子们热烈讨论的对象。她从不参与讨论,只是一边听着一边发呆,想这那毕竟是离自己好远好远的人啊。
夏季管乐团公演的排练空挡,她跟几个女孩子一起躺在後台午睡。後台很黑,彷佛全世界的阳光都忘记洒进来一般的黑。是一个寂静且慵懒的夏日午後。
医科生弹的钢琴声从舞台传来,哀伤的,还很温暖,正适合这样一个寂静的午後。
女孩们高亢的耳语浮在有琴声的空气里,她恍忽地从帷幕间的缝隙看他弹琴,想着要是能在他身後看他弹钢琴就好了,但一定很难为情吧。她想着,安放在心里的蜂蜜罐洒翻了,琴声里都漾起甜甜的气息,而她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光灿如昼。
接近冬天的时候,因为乐团的活动,她和他必须要一起合作一场企划案。
他有了她的即时通,在企划案还不急迫的时候就等不及传了讯息给她,事不是要开始动工了呢。好啊,她简短的打字。是一个很认真的人呀,但就是离自己好远,好远的人啊,另一个对话筐里,她跟对男孩有兴趣而来探问的朋友说。
「好,你不懂的地方用红字画起来,寄邮件给我?」男孩打讯息的速度很慢,总要欲言又止般的犹豫很久。
「好,这样应该完成的差不多了?」
「文学院期末考都考什麽啊?」
「跨年你有什麽打算?」
「待在乐团一年,但一年的最後才认识你,新的一年还请多多指教」
「欸欸,我的医学课本里有我看不懂的外文,你可以跟我一起读书,教我吗?」
绿色的灯把深冷的夜晚照得灯火通明。
她不知道他整个晚上都心神不宁的。她不懂他为何要邀约她,并且是她第一次到图书馆读书,有些困窘地把厚重的文学课本摆在桌上,自习室很安静,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僵直着身体紧紧盯着疏於整理笔记的课本,一边困扰地拂拭去压在突然陌生的外国语言之上的念头。他钢琴很厉害。为什麽这麽厉害的人会邀约我。他要问我的外文在哪里呢?被他一问倒,他就会发现我只会发呆而已。好想偷看医学系的人都读什麽书。好想抬起头。
她始终等不到他的外文问题让她从盯视的课本里抬起头。
自习室闭馆後,他们两个并肩钻进黑夜。
「你读书读累了,都做什麽啊」
「……看海吧」
「我想看」
「现在吗,这个时间吗」她有些诧异地抬头。她发现他的眼睛里有被揉碎的月光。
「对啊,你看今天满月,海应该很美吧,而且我真的读得超疲乏」他说着便领她搭上漫漫的捷运,到她从十五岁开始,便常常眺望的海边。
出乎她意料的,那场期末考,他几乎天天约她看书,读累了就一起搭远远的车去看海。他的话不多,几乎是把所有的心绪都摆进钢琴里了,他们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就看海,她喜欢他在少少的话里比别人都多关心一点她的事。
在她渐渐有勇气抬眼偷看他的医学书的时候,天空又迎来下一场满月。
「你看,月亮好美」他抬头望着月亮说:「你会不会觉得我们现在的关系很尴尬?」
「......有一点」
「那,你不觉得我们应该解决一下吗」
「解决一下好像比较好」
「那你愿意当我的女朋友吗?」他的语气好温柔。她一点头她便牵起他的手,手里温温热热的像握有一颗光芒万丈的夕阳。她想起十五岁那年,眺望见过的最好的阳光。受潮的空气里飘散着春蜜甜甜的气息。
「你知道吗,我从小的梦想就是跟一个很会弹钢琴的男生在一起」她鼓足了勇气跟他说。
「那你知道吗,我从小的梦想就是跟一个可爱的女生在一起」
她想着自己竟是没有优点到只能被称作可爱,并且大概全世界也就只有他觉的她可爱了,她一边想,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有月光,月光里有她的模样。
弹钢琴的医科生,对平凡的她总是好远好远的存在。她是浅浅的海砂,那他就是深邃的海。
他喜欢上她的原因大概比她这辈子算不出来的数学题都还难解吧,她不再思考了,总之就是奇蹟吧,她在心里偷偷下结论。
浸湿裸足的海水一天比一天温暖,她的春天里总是散溢着新酿的蜜甜甜的气息,她在海边学会十指交握的牵手,学会怎麽放松身体依偎在他臂弯里,学会亲吻的正确角度,也学会怎麽好好做一个撒娇的女生。
初夏的时候,接近期中考,他们一起看海的日子越来越少,医科生说一个人在家读书比较专心,头也不回地把她丢在图书馆。
「但你冬天的时候不是都我一起读书吗」她拉住他远离的臂弯,恳求似的探问。
「但我发现我一个人读比较专心,而且这学期医科的范围真的比以前都多」他还是执拗地只把她一个人送到图书馆门口。那几个晚上她把自己在图书馆的椅子上缩得好小,委屈又困惑,读本上的外国语言什麽都读不下了。
考试过去,他们一起看海的时间跟期中考一样少。她邀他看海,他说他还要练琴呢。他不再只是牵着她看海缓缓涨退,每到海边,他就要把她紧紧拥着,炽烈的吻她,试了几次终於成功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像一头探求着蜂蜜的小熊,并且在热烈地拥吻後,他就会站起身,拍拍裤档的海砂,自言自语地说,好了回家吧。她不懂为什麽他越来越少陪她眺望,如果她能明白,那大概几年份的数学考题都难不倒她了,她想,至少每一个深吻和拥抱都代表着他依然十分爱她。
「你知道为什麽我会跟你在一起吗?」她问他。
「不知道」男孩困惑地笑笑:「为什麽会啊?」
「因为一起看海的那天,海上有月亮,我觉得会跟我一起看月亮的,一定是可以共度终生的人吧」
他一副了然於心似的点点头,终究没有说出看海的那天他只专注在看她眺望的侧脸,一点也不记得天上有过月亮。但现在反而轻易就能注意到月亮。
月光和星光都被碾碎,碎片浮在冰冷的都要结冻的海上。
秋天的时候,他更少陪她看海。
他升上大学四年级,说光是课业和钢琴就够忙了,再也不去乐团。
他们之间的话题很少,她明白他本来就不善於倾诉,她也只善於发呆,但她总觉得他对她的好奇和探问越来越少。
秋天的海边风很大。他把海边卖的鱼丸一口塞进嘴里,她学着他做,鱼丸太大让她差点噎着了,咬下去海潮的气息连同鱼腥味在她嘴里散溢开来,苦苦咸咸的,逼得她想哭。她看着他专心吃鱼丸的侧脸,想着他这口吞下去就会开口跟她说话的吧。小狗挣脱项圈跑过身边的犬吠声,连同小孩戏语和情人的蜜语,都被卷成秋天的芒草花,割破她的胸腔。他几乎不说话。
他把串着鱼丸的竹签随手丢进垃圾桶,把她牵到海边。猖狂的拥吻後,他让她的手包覆上他的阴上。她总觉得太炽热,像握着一把熊熊燃烧的火棍,一不小心就会被烧痛似的。她其实不喜欢。
「那个唱歌的si的音偏高了」他终於发话。
「......真的欸」她刻意提高音量,就怕被他察觉她其实怎麽也听不出来。
「那个re也是」
「对欸,好多音都偏高」她的语气很心虚。
「之後几天又不能见面了」
「为什麽?」深冷的潮水朝她胸口奔涌而来,她发现她已经习惯被潮水冻伤胸腔,只是每次涌来的水似乎一次比一次多,一次比一次都冰冷。
「快考试了,而且钢琴还要表演,该闭关了」
随着在一起的时间越久,他躲回自己的小世界的时间就越长。他不在每天照三餐嘘寒问暖,不再那麽详细记得她口里吐出的一字一句。她想他毕竟跟她不一样,是有音乐天赋的医科生,他做起一件事来是非常卖命的,又尤其是钻研起他喜爱的音乐时,常常消失好几个白天,她只好把自己埋进秋天里等他的讯息,哪也不去。她想想忽然觉得讽刺,冬天的时候,在一样的海边,他陪她消磨时光;秋天的时候,在一样的海边,她摸遍了他的阴茎,却等不到他捎来的讯息。
好几天不见,一如继往他在午夜时分敲醒她的电脑萤幕,说他累了要睡了。「忙了一天辛苦了」她等不及他打完字,就叩叩叩地敲响键盘。
「没有,我结果今天废了一天,玩了整天的游戏」
「既然不是在好好努力,为什麽来见我呢」她敲着键盘把打好的字都删除了。「我好想你
「好啦,该睡了,我累」
「什麽时候见得到你?」
「等我这些忙完,就去找你」
「好!!」她回他,还刻意地加上代表期待的惊叹号。
其实没有说的,是你在我心里已经变得好远。她甚至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他的模样了,只记得灰蒙蒙的海边好像有个灰蒙蒙的人影,纤细的,总是穿着服贴的短裤跟帆布鞋的人影。
她曾经以为人大概都是星星被碾碎的破片,在海上飘呀飘的,忍受无止无境的长夜,就只为了找寻到和自己来自同样一颗星星的碎屑。这样一来就能相结合,有更巨大的力量和光芒,去抵御这世界的黑暗和悲凉。然後他就是和她来自同样星星的破片。
但他们终究不一样,而她越来越闯不进他的世界。当她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好几个深夜都回响着她的哭声。
从此他每一句有意无意的话语都带着不协调,她经常盯着他一面弹琴随意打出的文字,眼泪就一直掉一直掉。
「明天没办法见面,要练琴」,「是我的错」,「等我忙完就可以见面了啊」,他的话语都像是一瓢冷冷的来自深夜海水,浇灌在她身体上。
她哭得发颤,边哭边想着该怎麽办呢,她好像要变成永远等着他的,好寂寞好寂寞的大人了。
让她再也忍无可忍是在他消失了将近一星期在准备区段考,终於考完的隔天,她接到了实习的面试,她从没去过面试这样的场合,二十年来里最大的阻碍还停在大考时的数学,她很焦虑,说既然他也难得考完试要他陪她去。但他说他从前的朋友难得回来,想见朋友、「面试才不可怕,比起我上台表演一点也不算什麽」,「朋友好久才能见一次,但我们之後又是天天腻在一起啊」,即时通理他的讯息明灭着。
妈蛋的,谁跟你每天腻再一起,到底怎麽讲出这种话的。她火了,一个人生最大的挑战是解数学题的少女怎麽也不知道该怎麽处理在胸口炽烈烧着的情绪,她在讯息栏里搁了一大段气话,就趴上床哭,抽噎着就睡着了。
漫漫长夜持续了好久。
「我觉得我已经很爱你,我还有我自己的生活要过,但你总觉得不够,我累了」
一早她挣扎着爬下床打开电脑,一则未读讯息,简短的。就好像被身上绑着重重的铅块,被投进深冷的海水里一样。彷佛将要窒息,身体好冷好冷,但同时又好像被丢了一根火棍在身上,一边发抖,火球一面在身上熊熊烧灼。
她决定逃课,一个人去看海。
交错,分岔,交错,又复分离。
海里什麽时候出现铁轨的呢。
她站在海的这头,两条铁轨交错,分岔,交错,又复分离。涨起的海浪白花花的打在铁轨上,渐渐淹过铁道。凝神细望,离自己越远的地方,两条铁轨好像就离得越近,不再错开。
她想着不管铁轨错离了多长多远,交会的一处必有阳光灿烂。真想快点走到那样的地方,她撩起及膝的裙摆,裸足走向海中,海浪打湿她的胸口,她想起他试图要抚向她的胸的时候,镇定地抓握住他的手的自己,有些骄傲地笑了。她沿着海的另一头一直一直走。
倘若走进阳光灿烂,就是最好的时光。
倘若走得近的话。
好冷好冷,冷得难以喘息。
「好啦,我会试着改变的,给你你所想要的。你回来,回来好不好」他的声音穿过阵阵浪涛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