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於回到现实的尤尔发了阵呆,才擦乾冰冷的泪痕,重重吐出淤积在胸口的闷气。他看了眼一旁的闹钟,却赫然惊见一样不该出现的物件。
这东西怎麽会在这?
尤尔错愕瞪着面向自己矗然而立的女神雕像。
正纳闷之际,他忽然想起方才的梦里似乎也曾出现过这个雕像,但他太过专注在艾琳身上,而没特别留意周遭细节,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诡异的巧合。
难道这就是他不断感应到艾琳生前记忆的原因吗?
思及此,他尚未平复的心情更低落了。
他不知是否要去相信,但梦里的亚伦与约翰实在太过相似,艾琳的经历又与他有太多重叠,让他很难拒绝这个梦的暗示。他按住余痛犹存的胸口,即便梦醒了,都还能感觉到艾琳死前的痛彻心扉——因长期服用丈夫给的药导致心脏病发,令对方趁昏迷杀了她。
对了,药!
想起约翰为他调配的药与近来时有的胸闷头晕,他顿时像被冰刃穿过胸口般寒颤。他不愿相信那个口口声声说爱他、唤他宝贝、对他温柔体贴的约翰,会是亲手将毒药送到他嘴边的人,可是……
——「离开他,否则你会死!」
——「别去找他,你会死!」
这一刻,他总算领悟女鬼的反覆嘶吼,只是他当时太过害怕,从没仔细去听。
约翰他……真的跟亚伦是同一个人吗?
他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手指紧揪着胸口,不愿去相信,不想去理会。然而,此时胸腔里隐隐刺疼的闷痛,却是最直接的证明——这些天,他因来不及续药而暂停服用後,那些时而发作的症状确实减缓了不少,但只要情绪一激动,心脏仍会阵阵泛疼,就跟艾琳一样。
该怎麽办?他到底该不该相信?
这时,黑晊世曾说过的话倏然闯入脑海。
——「别怕,你必须战胜恐惧,勇敢面对,才不会被影响。」
温和坚定的劝语,有如混沌中一道指引方向的光芒。
尤尔安静地思考良久,就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不论这场梦的真伪,他都要亲自去验证,如果只是误会一场,那约翰依旧是他的完美恋人,如果是真的……
他用力地甩甩头,稍微提振精神後,就火速下床准备离开。临走前,他看向那行迹诡异的雕像,犹豫了片刻,仍将它扔进了背包里。
不知为何,他有种奇怪的预感,这雕像是不会就此罢休的。
三十分钟後,尤尔坐车来到诊所,不禁有些庆幸自己曾吵着要参观约翰工作的地方,也幸好他记忆力不算太差,来过一次就记住了,才不至於寻门无路。
他记得约翰曾经提过,这些药是从诊所里拿的,但美国采取医药分离制,诊所基本上只开处方笺,根本就不发药,而这麽简单的漏洞,他当初居然没听出来。
诊所的营业时间是十点,现在才七点多,他便取出钥匙开了门。由於约翰在住院中,一切私人物品都交由他保管,也因而正好派上用场。
凭着记忆一路摸进约翰的办公室,他关上门,就开始翻箱倒柜,总算在柜子的隐密处找到两大瓶眼熟到忘不了的药丸,心情也随之一沉。他犹豫了片刻,为免打草惊蛇,便各取一部份放进口袋,再将药瓶归回原位後,就忐忑不安地离开。
直到回到家,他才想起一个重要问题,该如何在短时间内验出药物?
他用手机上网查了下,发现药物检定的一般程序要等非常久,即便是紧急状况也可能要等上好几天,除非有人愿意帮忙打点关系,不然只能慢慢等通知。
对於这个结果,尤尔感到十分气馁。这一年来,他的生活圈除了约翰,就再没有其他人,连个点头之交都没有,更别说能请人帮忙了。
这一刻,他又想起黑晊世昨晚的责骂,却已没有一开始的激动。
任由约翰将自己关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小世界里,自以为快乐无忧,全权仰赖约翰为他支撑天地,一旦失去靠山需要求助时,才知道自己有多麽孤立无援,连个能倾吐心事、抱怨烦恼的对象都没有。
其实,他在被训骂的当下,心里是不安多过愤怒。早在日子过得太美好的时候,他也曾不止一次扪心自问,这样真的对吗?但那份怀疑总在对上约翰温柔含笑的眼眸时,变得难以出口,他便只好一直自欺欺人下去,直到梦幻的泡沫被一针见血地戳破。
一旦承认并接受了黑晊世的观点,那往後的日子他该怎麽办?於是,被莫大的恐慌占据之下,他忍不住恼羞成怒,将所有情绪全洒在了对方身上。
「根本没脸见人了。」他愁眉苦脸地拿起手机调出那组奇怪的号码,脑海浮现黑晊世离去时的心碎神情,便更加懊恼与愧疚。尽管伤害对方非他本意,但话都已经出了口,又怎麽能收得回?何况他也是真的不想再欠人家恩情了。
他轻叹地滑着通讯录。这手机是约翰买给他的,里面储存的号码少之又少,除了约翰外,就是些外卖店家与车行,直到他在最底层发现一组似曾相识的号码。
「九一七开头……纽约?」尤尔喃喃低念这组号码,突然灵光一闪,「是以利亚伯伯!」
曾好心收留他的圣丹尼尔疗养院院长的确是医学界的老前辈,人脉肯定有,不过他这麽久没联络,不知道老人家是否还记得他?但为了能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下,他也只得厚着脸皮拨过去。
听着话筒嘟噜噜的拨话音,他心里七上八下地思考说词。
庆幸的是,电话才被接起,对方像感应到什麽般,不等尤尔出声,就心有灵犀地问:「孩子,近来不开心吗?有什麽我能帮忙的?」
一如记忆中的慈爱嗓音,让尤尔胸口一暖,便再也忍不住地哽咽了。
有了老院长的协助,很快就找到人帮忙验药,在得到两天内答覆的保证後,尤尔才重整心情回医院探望约翰。
「没意外的话,後天就能出院,但肋骨还未完全癒合,注意别剧烈运动……」
医生交代完随即离去,尤尔坐在床边,静默凝视约翰的满眼柔情,仍然无法相信自己心爱的人会是个残忍的凶手。
察觉平日多话的人难得安静,约翰不由出声问:「心情不好?」
尤尔拉起一抹微笑摇摇头,小心避开伤处地靠在他胸前,轻声说:「约翰。」
「嗯?」
轻柔的手指抚过他的发丝,约翰依旧温柔而宠溺地回应着,一如亚伦曾对艾琳的怜爱。尤尔闭上几欲落泪的眼,倾听耳边的心跳,渴望能听见对方真正的心声,「你爱我吗?」
「我当然爱你,宝贝。」似要证明自己的爱意,约翰低头吻住怀里的人,令尤尔禁不住诱惑,渐渐沉沦在浓烈的抚吻中。
房门紧闭的病房温度渐升,尤尔蹙着眉跨跪在约翰的身上,任由对方的挑逗摆弄。微眯的眼角积聚着晶莹的泪珠,是他说不出口的旁徨不安,唯有藉不住的呻吟来掩饰内心的祈求。
他希望幻灭的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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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图赶回休士顿的车子,在纽奥良的高速道上狂飙,车内的气氛异常凝重。
罢课司机在应了几声後,就抬头转达拔个死机的话,「阿拔说他用身份证上的资料,偷偷在地府的轮回系统查询,全都查无此人。」
「操他妈的这混蛋没有一个身份是真的!」克里斯焦躁地咬着菸大骂粗话。
倘若约翰在人界的资料全是伪造的,那他们就算翻遍整个地府的资料库,也未必能找到对方的真正身份。想到这,克里斯踩着油门的脚更是死命地直压到底,力求在最短时间内赶回去。
「还是没有接。」黑晊世放下不知拨打几次的手机,脸上尽是遮掩不住的懊恼。都怪他一昧地沉浸悲伤,竟平白忽略了那麽多疑点。
他早该想到那男人浑身煞气大有问题了!通常这类带煞之身,若非天生命定或机缘巧合持有煞物,就是杀生无数而积累的煞气。
尤尔始终苍白的脸色、微弱不顺的吐息、异常频繁的感应,与艾琳的死亡警告,再加上今天的调查结果,种种线索皆导向一个极度不妙的推论。他握住胸前毫无反应的项坠,十分担心尤尔又擅自取下项链,让他无法在危急时刻赶到。
「不如叫汤圆先过去。」克里斯灵巧地闪过一台台车。尽管平时骂咧咧,眉间的忧色却丝毫不输给黑晊世,毕竟叶育也是他一路看着长大的,就算尤尔不认他们,他也暗自操着一颗老爹心,担心死囝仔总有一天把自己作死。
「他会不开心。」黑晊世皱眉犹豫道。想起前晚那决绝的眼神,心里便是一阵刺痛,他担心育会出事,却也怕自己贸然送式神过去,育又会生气。
「你!」听到这种回答,克里斯气得差点被一口菸呛到,「那他到时看到我们还不是一样?」
「是你的话,应该就不会。」黑晊世无奈地回以苦笑,因为尤尔真正反感的,是他这个早已从记忆中消失的前男友,而不是没直接利害关系的克里斯。
克里斯这下是彻底无言了,只有把说不出的满腔怨念全数发泄在油门与方向盘上,可怜後面一大串交警追了老半天,却只能在罢课司机的健忘枪扫射下,一个个突然忘了自己在干嘛,便悻悻然地开回原来岗位,准备抓下一个倒楣鬼。
最後,五小时的路程硬是被克里斯缩到三小时,然而休士顿的塞车潮实在太夸张,又恰巧遇到市中心举办大型活动,因此,尽管已将近半夜,大部分街道仍几乎动弹不得,让他只好放弃主干道,改绕小路而行。
当车子开入一条巷道时,忽然有一辆厢型车从侧边冲来,眼见就要撞上他们,幸好克里斯的车技过硬,仅以短短一公分之差,就紧急避开肇事的车辆。
黑晊世发现不对劲,「停一下!」
「安怎?」克里斯紧急煞车,转头看向那辆车才恍然大悟,只见对方不仅车头被撞得变形,驾驶也惨不忍睹地流着脑浆,摆明就是要害人找替身的鬼魂。
趁着後方来车尚有一段距离,黑晊世快速收了鬼魂,克里斯便即踩下油门尘嚣而去,留下如常前进的车流人行,彷佛方才那场插曲从未发生过。
「没人在。」到了公寓後,克里斯上楼寻人无果,就回到车里问:「要不你再用什麽通感应看看?」
黑晊世摇头苦笑,「心意不相通。」
「啧!」克里斯只好改问罢课司机:「叫阿拔查一下那个约翰住哪家医院几号房。」
「他也不在。」罢课司机抬起哀怨的脸,散发出被抛弃的可怜气息,「他帮我们偷查轮回资料被抓到了,上头把他叫过去骂了好久都还没回来,人家现在没人聊天好寂寞的说。」
「……」
克里斯真是被打败了,一个、两个都不见人影是怎样?
黑晊世思忖了会,「根据他的作案手法,应当不至於在医院下手,那样太招人注目,何况以他目前的伤势,也做不了什麽。」
「那就先在这堵人。」克里斯将椅背往後倒下,挪出较多的休息空间後,好整以暇地翘起二郎腿,掏出一根菸说:「刚不是抓了只鬼?把它放出来玩玩。」
「……」
这次换黑晊世被打败了,不过想想也对,与其坐着空着急,还不如找点事做。
为免鬼灵逃跑或被路人撞见,黑晊世先在车子周身下好结界,再将鬼魂以缩小的型态困在车上。法术作用下,鬼驾驶已恢复生前的模样,不再是死时的惨状。
克里斯点好菸,深深一吸,趁鬼驾驶左右张望时,朝他脸上喷出一大口。
「……」
「嘿嘿,开始吧。」克里斯笑得邪痞十足。
地府探员抓鬼就跟人间警察抓犯人差不多,一律要走一遍审问程序。於是,两人就开始照往常的惯例,一个作黑脸一个作白脸地问过基本资料、生前事蹟、死亡原因、犯罪动机等。
「你刚说你是被一个金发女鬼缠住,才撞上安全岛?」
见对方点头,他们讶异地对视一眼,再比对这人的死亡时间,确实正是尤尔出车祸的时间,且两边出事方式也相似,难道他们这麽巧抓到那个肇事者?
「她说她只是想阻止那个人害人。」黑晊世沉吟道
一开始,他们以为艾琳指的是肇事司机害人,但经过这连番的调查,加上鬼驾驶的口供,不免也对这场车祸的单纯性感到怀疑。
克里斯皱眉拿下嘴里的菸,恶声说:「把车祸细节都报出来!」
「我、我刚都说啦。」鬼驾驶心虚地结巴道,即使是生前干过不少坏事的恶徒,一旦面对躯鬼除魔的神职者,多少仍会本能性地有所畏惧。
「我们想知道你为何撞车害人。」黑晊世直言戳破对方想隐瞒的事实,见鬼驾驶果真面露惊慌,便又说:「如果你愿意招供,我会考虑帮你做场法事超渡,减轻点罪孽,好早些投胎。」
「投胎?」西方鬼没有投胎这个概念,只知道上天堂或下地狱。
「就是上天堂啦。」没耐心解释的克里斯随口唬完,就取出一把枪指向鬼驾驶,「我这把枪可以杀鬼,现在给你两条路,说实话就让你上天堂,不说或敢说谎就立刻毙了你!」
这两条路非常好选,再笨都知道该选哪个,鬼驾驶也不傻,便一五一十地全招了。
原本他就是个为了钱什麽都肯干的人。某天,有人匿名让他制造一场车祸,还详细指定了时间、地点、车款、车子颜色、撞击速度、撞车方式……每个步骤都必须按规定的来,并强调必须收到特定讯号才能执行。谁知,当晚他准备要执行任务时,竟忽然冒出一个女鬼,吓得他失控撞上安全岛,白白赔了性命。至於佣金,则是到约定地点领取藏好的现金包裹,所以他也不知道对方的样貌。
审问至此,他们无需再讨论,也能猜到这场车祸恐怕也是约翰的杰作。
——将自己安排进车祸里,限定重重步骤,在以杀死尤尔为前提下保住自己最大的幸存率,并以受害者的身份摆脱嫌疑,这可以说是相当完美的谋杀计画,若不是有艾琳的从中阻挠和黑晊世事先设下的保护咒,约翰几乎就要成功了。
可惜,到目前为止,他们有的都只是推理,没有半个直接证据。
黑晊世一脸阴霾地收起鬼驾驶,克里斯也怒着眉不停吞吐烟雾,对於该如何劝尤尔提防约翰,他们心里也没个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