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看到孟长鸣,可真把我吓了一跳。
我特别担心有没有针孔摄影机跟拍,左右张望,甚至躲进别人家的柜里偷窥自己的柜。
这不会是整人大爆笑之类的吧?要不一个之前还急着跟我划清关系的家伙,怎麽这会儿又出现在我面前啊?
卖GOTEX的马尾柜姐见我躲躲藏藏,就问:「你耍宝啊?」
我做了个嘘的手势,「你不知道,那客人大概是想当众把我剥光了瞧,我在躲他呢。」
「变态?快叫楼管,不,叫警卫!」马尾女听起来颇兴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要叫男朋友。
我用你有毛病呀的眼神看她,「不如叫警察吧?」
不想她更兴奋,「要吗?我打,我知道是110。」
「当然不用。」我白她一记,对她这种唯恐天下不大乱的人非常不齿。
我其实也就担心飞仙有跟着,昨天我才说以後不会见面,今天便自打嘴巴,恐怕飞仙这次不会只递名片,搞不好给我支票,逼我跟孟长鸣分手呢。
但是啊但是,我跟他没在交往啊,飞仙。
马尾女闻了闻我身上的味道,「你今天吃阿官唷。」
我特别想哭,「没能吃完就被召回。」
马尾女:「月底还吃这麽好,你们公司是怎样,嫌赚太多,都分你们了?」
「我也是千万不得已,你没去美食街看看什麽叫一位难求的盛况,我得赶在一个小时内吃完,哪有时间等位置。」
马尾女晃晃马尾,「那我今天去楼上吃喷好了。」
楼上指的是员工餐厅,难吃是有目共睹的,都说去那儿吃是吃馊水呢。而且百货公司特会坑客人钱无所谓,连我们这些辛苦工作的人的钱也坑,每月固定扣一千多块的餐费,是只能在员工餐厅吃的。
我们公司也特不要脸,把那餐费算在我们的薪资里,听说别柜都是另外加上去的,我听了非常心寒,常常想为了那近两千块的餐费翻脸走人。
我慎重告诫:「去吧,小心汤里有虫。」
「而且是五只。」
这不知道是哪个倒楣人的亲身经验,据说是和我们同栋同层楼的,她面无表情吃完有五只虫(而且一只比一只大)的馄饨汤後,把虫给排整齐,拍照PO上FB,被所有柜哥柜姐疯传了一阵子,你看站柜有多无聊,我们就多无聊。
「欢迎光临!」
前方开始一连串高亢有精神的欢迎光临,我和马尾女一个激灵,是楼管出现的讯号,我赶紧装出一副刚吃完饭的模样,迅速沉着的往自己的柜走。
孟长鸣根本就像尊门神,双手抱胸,杵在平时我站的位置,见到我时脸色特别不悦。
……是说平常也没见他开心过……是说我见他次数也没多「平常」。
「欢迎光临。」我知道楼管就走在我後方,所以用非常奉承的语调欢迎他。
他一脸恶心,我不怪他,连我都恶心自己,这就是为了生活不得已。
「先生要找什麽特别的款式吗?几寸?」我边问聆听楼管经过的高跟鞋声,确定她走远後,也跟着摆脸色。
都这年纪,谁还爱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尤其一臭冷屁股。
「今天又有事吗?」我刻意不看他问,就怕我看了会想打他。
「孙福福,你以为你是谁?」
该说他是有备而来吗?问题是他的问题我一点也听不懂啊,这人神经病啊?
我不由得感叹,「你说你老爸老妈给你生了张这麽好看的脸,怎麽把性格给生歪了呢?」
他的眼神变成咻咻的北风,冻人啊。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擅长伤人是吧?」
我自己有没有伤人的本领本人我是不晓得,倒是他颇伤人的,先是把我害成火龙果鼻,又不准我退训,之後再度反悔出动表妹来赶我走,活似我是只黏在大便上的苍蝇,长这麽大还没见人这麽不待见我的,我向来颇有人缘呀。
「孟先生,我实在不知道你来是想跟我说什麽?如果是下马威的话,我又没威胁你什麽,说真的,医药费以及其余零碎的细项赔偿你们的负责了,我或许不感激你们,也不觉得你们还欠我什麽,但你说话咄咄逼人就很奇怪了,容我说一句,我才是这件事情里的受害者。」
他用「就凭你也配当受害者」的眼神瞅我,亏我语重心长,试图讲理。
「我不是说这件事。」
「怎麽?我跟你还有其他秋後帐算?」我拿出业绩本,假装忙碌,指望他识相点快快离开。
「你看着我说话。」他听起来冷冷的。
於是我就冷冷地回了他一眼,继续看我的业绩本,唉,前阵子的代班很随意嘛,业绩糟透了。
「孙福福,你看着我的眼睛,你有脸跟我说你不认识我?」
我就意思意思看了一下,酸他,「不就是孟先生吗?吃饱饭没?吃饱了?真羡慕,我刚正吃着呢,不知道是谁害我没吃完便得回来招待。」
怎料他比我更酸,「你今天跟我把话说清楚了,之後看是吃面我给下面,喝茶我给烧水,吃饭我还替你捧碗。」
我耸耸肩,大方放送:「清楚了,清楚了。」他要是嫌不够,我再给多说几次。
某妖孽脸色铁青地忒想杀人。
我有点害怕,於是拿起晨会本抱在胸前护身,向隔壁柜不断投以注意眼光的陈建仁求救。
我们都被客人骚扰过,所以发明了一套健全的系统,当客人不是要买东西却长时间和我们聊天时,可以摸耳朵,连续咳嗽或是拿晨会本暗示呼救。
陈建仁,绰号贱人,字矫情,台湾嘉义人,特别有义气,马上救驾。
我柜上的电话开始狂响,於是我就光明正大接电话去。
我:「XX-XX百货您好,敝姓孙,很高兴为您服务。」
陈建仁:「干嘛?前男友勾勾缠?」
我:「没有耶,我们没卖束带。」
陈建仁:「他看起来好像会对你泼王水,你确定没惹到人家?」
我:「保证书还在吗?可否请您帮我看看是否在保固期间?」
陈建仁:「欸,他……好像在等你说完电话耶。」
我:「是,那就请您把行李箱送到我们柜上,我会帮您寄回公司维修。」
陈建仁:「我才不要过去,你那角度看不到,他现在可是在瞪我,我怀疑他根本知道这通电话是我打的,我装不下去了,挂先……」
电话「扑通」挂断,我脸上三条黑线,还是捏着亲切的嗓音对着嘟嘟的话筒说「谢谢,再见」,才挂上。
我深呼吸,迎上他的目光,正好捕捉到他瞪陈建仁的案发现场──其实当临柜出面解救时,醉翁之意不再酒的客人大抵有自觉性,会摸摸鼻子走人,没人像他这样死皮赖脸的──我觉得必须好好开导他。
「抱歉,如果你没事的话可不可以请你离开?如你所见,我还得工作。」──而且我肚子很饿,没心力应付王八蛋。
他默了好一会儿,我就不懂为何那麽多人爱来百货公司杀时间,而且总是杀柜姐的时间。
我想告诉他,如果您心里有坎儿想聊聊的话,去找心理医生吧,不然我们这儿有最低限度的护理站,成不成?
最後他终於吐出一句:「国立XX高中。」
我挑眉,那是我的高中母校,而且是国中毕业应届入学,三年後学成毕业,没花心转学过。
我有点防备了:「干嘛?」
他眯起眼,有几分危险的气息,还有山雨欲来,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得特别清楚:「我替你占了两年的公车位置,别说你一点也想不起来。」
他一提,我立刻想起来。
那不是什麽不清晰的如烟往事,我记得还挺清楚的,毕竟一个年少轻狂时辜负人家情意的破事,光是愧疚感就让我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