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的第一个星期,我或许渐渐了解中文系。
例如说中文系还是要上英文课、不是每个人都是因为有兴趣才读、还有中文系里还分很多的项目能钻研之类的。
第一个星期没有什麽作业,可是依照老师们的说法,只有这周。我们其他的日子都会周旋在报告与念书之间。
更别提其他也要忙社团的人了。
「我的课呢,会当至少一半的人,如果跟不上,就尽量退选没有关系!」
这一周最後一堂课,是个中年男教授的课,他讲课都不用麦克风,後排的人听不太到讲课的内容,而且这位老师开口闭口都是当人。感觉又像开玩笑又像是真的,台下的同学们听的心惶惶。
台上的老师坐在讲台上,貌似正在一一确认我们的长相。
坐在第一排最左位置的我,被那眼神震慑了一下,深怕等会他就朝我这边看来。
「放心啦,松哥讲话很吓人,可是人很好,尤其是分数上,只要不要缺课、考试不要太差,他都不会当人。」
颜烽哲这次坐在我正後方,我又被吓到了,只是身体微微震一下──差点吓出声来的我反射性的往後方瞪。
「你吓到罗?真胆小欸。」
他用气音小小声的在我耳边取笑。
「你很烦欸……这样吓女生会追不到女朋友喔。」
我不甘示弱的回击,然後对着有些错愕的烽哲回以胜利的微笑。
「所以松哥真的不当人吗?」
我们口中的「松哥」,就是现在台上的国学导读老师。
「也不是不当,我直属说只要照他的节奏做到七、八成的准备就好了,而且都有重点整理。」
颜烽哲说话信誓旦旦,眼中还是很含蓄的有点不确定,说着说着他转头看着窗外,眼神就这样又若无其事地飘回我身上,以为万无一失的完成「分心」这个工作。
「外面有美女吗?」我问。
「啥……什麽?」颜烽哲装傻也很像真的,但眼睛通常骗不了人。
就不戳破他继续听课吧!
「点个名好了!」
台上的老师突然有提高音量,将我们的注意力又拉过去,我才发现他的眼睛正笔直的看着这边,吓得我坐直了身。
「颜哲烽对吧?」松哥突然的叫我身後男生的名字,但好像哪里怪怪的?
「老师……我是颜烽哲啦……」他显得很无奈的说道。
「啊……颜烽哲啊?抱歉叫错了。」松哥笑了出来,其他同学也因为老师叫错名字笑开来,甚至有些认识烽哲的人开始讨论「烽哲」跟「哲烽」的差别。
「欸哲烽,这样叫好像比较顺口欸!」
「你要不要乾脆改名啊?」
「我是烽哲派的,觉得这样比较酷!」
最後连烽哲自己都忍不住觉得白痴,边白眼边笑了道:
「杀小啊……哈哈哈。」
我大概重复听了烽哲跟哲烽的绕口语句十次吧,连我都笑了出来,顺带一提,我是烽哲派。
「欸,好多人认识你欸,烽哲!」我转过头说,看见他的表情很享受这种气氛一样。
「就是系学会认识的,大部分都是我们班的。」
他淡然的耸耸肩,然後松哥浑厚的嗓音又响起来:「所以,颜烽哲,上课少说点话。」
这句话让班上更多人笑了,烽哲自己则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微微的尴尬了一下,後面的男生似乎有开始出现了调侃的声音:
「哦──哲烽上课泡妹妹!」
「这样不行唷!哲烽!」
吵杂声平静的很快,虽然气氛还是很欢乐,但是所有人都像是很自制的猫咪一样停下来,松哥就开始继续点其他名。这就是大学吗?所有人都在课堂一起笑,有点像国中生一样亏同学,然後又能保持愉快一起安静下来继续上课。
真的很神奇,果然跟国中、高职不一样吧。
我回头又看了一下颜烽哲,究竟是烽哲好?还是叫哲烽比较顺口呢?我又重新检视了一下思绪,又注意到他的眼睛又飘往窗外了。
***
大学生活的第一周就这样结束,我回到父母帮我在学校附近租的住处,几坪大而已的雅房,有书桌书架衣柜跟床,感觉生活空间很狭小,不过也够用了。
洗完澡後,我在铺了自己棉被和枕头的床铺躺下,希望能够直接睡去。
房间的天花板漆成淡蓝,是很漂亮的色调。镶在中间的圆形灯泡有足够的灯光可以让房间变亮,我看得到那灯泡的形状,虽然透过小夜灯只能看到房间一半的样子。
爸妈很担心我,要求我一个礼拜要回家一次,可是考虑到车钱还有通车的疲累,所以改要求连假要回家。
这样不是不好,不过我有点想家,也怀念起三年前我在表姊去世前去的那个旅行。
我们一家人到中国福建去看爷爷的老家,听说是我们家族的祖坟,那个地方真的是很乡下的地方,用砖砌的屋子、木造的圆形土楼、行走的纯朴人们,多数都是中老年人。
片段的、模糊的记忆,让在床上躺成大字形的我无法入睡,床头的时钟已经指在深夜一点钟。
我起身,摸索着去开书桌的桌灯……
笔电盖起平放在书桌上,然後我打开最近才从同班的人口中听到的交友软体。
这个网路程式要先办帐号、填写自己的大学、自我介绍,总之开始使用前有一些麻烦的手续就是了。
反正我最後还是基於好奇心去办了。
上面有贴文、能留言、每天能抽陌生人的帐号选择要不要加入好友。
今天我还没有抽好友……事实上,我从几天前办好帐号就没有再上线过,所以这是我的第一抽。
「看看吧?」
一只手轻柔的握住我的滑鼠,然後点下那个抽签的按键。
「嗯……棠晴表姊你觉得怎麽样?」
表姊在我旁边目不转睛的望着出现的照片,是同样在北部的某间学校兽医系男学生,大三,比我还年长两岁,这不是跟棠晴表姊同一届吗?
照片上的男生有一头卷发,眼睛很像是没张开,像是下弯的细线一样和善的笑着。
思索了一下,表姊的纤细手指点下申请好友──
半晌,对方有回应了,应该就是接受邀请的意思吗?
总之我开始犹豫要不要主动去私讯人家……这时候那双纤细的手指又动起来了,它们爱抚着我的键盘,啪咑啪咑的打字声细碎的钻入房间的黑暗。
『嗨!』
『你好啊!』
『这是我的第一抽,好紧张。』
『真的喔?好巧喔,你也是我的第一抽,虽然我大三了。』
『那麽,你晚上睡不着?』
『算是吧……你呢?』
我犹豫了一下,然後打道:
『第一次在外面常住不回家,有点不习惯。』
『想家了?』
『算是吧。你呢?』
『我在想某些事情。』
『要说来听听吗?』
『嗯……我们从自我介绍开始吧,要听对方心事总得知道名字。』
看到这一段话,我顿时有点犹豫,在网路上透漏真名好像不太好。
『绰号可以吗?』
『可以啊!我朋友都叫我卷毛。你呢?』
『小燕子。或是燕子。』
『好,就叫燕子,那我要开说罗?』
看着萤幕的眼睛眨了眨,黑夜里的键盘敲击声,好像完全不会疲累,有阵风吹到窗口边,敲响着两声「叩叩──」。
这个晚上其实不是相当舒适,稍微留神一下,就好像有很多双眼睛在黑暗的角落观视着你,我避开那些视线,或是有人在帮我抵挡,棠晴表姊转过头,看着某一处的黑暗。
我没有去理会它,棠晴表姊放开滑鼠,不再敲打键盘,走到窗边,我则开始专注的看着「卷毛」的自白。
『我的情人,跟我一样是男生,这样说你懂了吧?』
我在萤幕前面愣住了几秒钟,并不是排斥,只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人,脑内某种刺激好奇心的激素被启动了──窗户的声音加大了不少,周围看着这里的视线越来越多,表姊的脸快速的转来转去,在我身後来回踱步。
『嗯。』我打上。
『我们最近吵架,因为一个过去的事情……』
『前任吗?』
『是的。欸,看不出来你还蛮聪明的欸!』
『讲什麽啊你……』萤幕前的我不禁笑了出声。
房间的温度正在下降,空调显示的温度很正常,但是我的上半身却感觉到阵阵刺骨,肩膀和胳臂不自觉地打颤,可是双眼还是没有移开萤幕,手指还在等待对方下一句的回应。
『哈哈……总之呢,我的前任是个女生,那时候,我还没爱上他。』
『是那个女生又来找你吗?』
我打字的手指几乎要冻僵,但仍却固执的在键盘上敲动,睫毛上落了一层层白霜,就掉落在手肘上,盯着萤幕、发楞、白气从口鼻呼出,我也毫不在乎。
我不懂怎麽突然这麽冷,棠晴表姊也看起来好惊慌。踱步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眼睛出现一条条明显发亮的血丝、眼球失去焦距的不安旋转──
「他、的──名字──」她用已经是尖叫的声音尖锐的吐出话语,房间比刚才更加的阴暗,无数双发青的眼朝着我们看来,表姊好像是为了保护我,一边两手张开一边说话,发黑的脸张开向要呕吐的乾裂嘴唇,从黑洞似的喉咙努力吐出声音。
「他……呜、呜…………」正催促着我,有个名字要想起来。
『并不是,事实上,我们已经断联了。我伤害了她,所以现在我也不会再去主动找她,因为只会让她陷入痛苦罢了。』
『那是为什麽?』
「碰碰碰!碰碰碰!」窗户外有好多的敲打声。棠晴表姊的身体不自然的扭曲、转动、然後共鸣似的发出尖叫。放任手指冰冷、结上冰霜、也要把对话完整的完成。
『因为我有的时候还是会去想到她。所以他生气了,但他不知道,我的「想」,只是在於自己的愧疚。』
『他不了解吗?』
室内的空气在冰点上,各种杂音与尖叫声充斥,墙壁
『他了解,但他觉得这样的想法会让我们分开。』
我没有在继续接下去,原因有二,一个是因为我不知道这种情感问题如何解决,表姊也可能不知道……
完全忽视掉那些尖叫声,事实上我也知道那些尖叫与吵杂是怎麽回事,表姊、棠晴表姊正在告诉我些事。
苍白发黑的手指搭在我的双手上,引导因为寒冷而冻僵的手指继续打字。
『那你又怎麽看呢?』
『我想……我如果不曾认识她,该有多好。』
第二个原因,表姊的朋友里面,有一个人的绰号就叫做「卷毛」。
我持续看着萤幕,然後对方接续着告解……网路上的陌生人,对他而言就是满是神父的告解室。
表姊的脸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可是身体还在我的後方,那张脸就像告别式那天,发黑空洞的脸,布满血丝的双眼死瞪在我脸上,念出对方最後一排文字:
「我若不认识她,她既不会受伤、我也不用担罪。一切都不会发生了。我不会因为自己的悲惨生活去干预她的大好青春,至少不该干预像她这样的好女孩。
一开始,我们就不该认识的。」
『你是不是叫温聿齐?』我打下……
她尖叫,此时的她已经不是原本的棠晴表姊了,当她张口……尖锐的刺就像要喷出一样,声音好大好大──
不知怎麽的,喉咙好痛好痛──
电脑的灯光、无数的眼睛──
告别式上的花、三个女孩、笑着的男孩──
冷──
一片寂静的夜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