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依旧高挂,照应着苍白的医院大楼。从顶楼望出去,路灯依旧绚烂,唯独马路空荡荡,除了风吹过的萧飒声,风打在其旗杆的啪啪声,彷若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似的孤寂。
医院苍白的外表,不知见证了多少人的生离死别。医生护士们的外表也有如这栋建筑物的外皮,惨白之外还多了一分冷漠,感觉不到人的气息。唯独哭声,如尖锐的刀一般,断断续续得割开这种死寂。
哭声的主人双手抱着胸,靠在红晕的墙上,脸上的黑色眼带遮住了右眼,他是独眼大叔可罗。他的头顶闪着「手术中」三个白字,镶在压克力板上发出阵阵红光。像是怕哭声坏了这份静谧,他的哭音冲到了喉咙还硬吃下去,哭泣转变为啜泣,接着细不可闻。
走廊因为黑暗而一望无际,但不断传来的脚步声引人注意。不久,微微的红光也分享给脚步声的主人,那浓眉大眼的短发青年,身着浅蓝T恤与宽松的黑色运动裤,悄悄而至,脸上的红晕,不知是被染上的,还是皮肤深处的血色。
脚步声悄悄而至,与哭声一同终止。此刻的两人不约而同想的,都是「手术中」这面墙背後的牛仔裤少女,是否脱离险境。独眼大叔睁开了左眼,再也擒不住泪水,水泪悄悄滴落。
早些时候,少女恢复了呼吸,但毫无意识,医生下令紧急手术,三两护士两步并作一步,将牛仔裤少女推往手术室。身为监护人的可罗终於失去了镇定,签署手术同意书时首次让眼泪决堤,尽管半年前就知道这侄女没多久可活,无时无刻都在提醒自己这天的来到,可是,就是无法欣然接受。
这是「读心能力」背後的代价吗?谁也不知道,恐怕只有老天爷清楚,而牛仔裤少女的生死也是操之於他,彷佛医生也只是一个代行者,并没有与老天争夺生死决定权的能力。
烂透了。
独眼大叔缓缓抬起脸,泪珠才刚滚到下巴,一口气滑落到地板,见到青年表情也是木然,浓眉大眼上少了前一时刻的开朗。恐怕两人的心情几乎同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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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两个人都守着也不会有结果。独眼大叔好说歹说,把青年劝了回去,并拿起手机给了手机号码,并通知「辉仔」载青年回到宿舍。他一再强调,NEKO酱要是有任何新状况,会立刻通知青年。
另外,也解决了青年的疑惑。牛仔裤少女之所以叫做NEKO的原因,是因为她的名字「音子」用日文读起来就是「ねこ(猫)」。少女不喜欢原本的名字,而且妈妈是日本人,自己也与日本有些渊源,也因为喜欢猫,动作也像猫,便希望自己的叔叔如此称呼自己。独眼大叔也就从了,毕竟他虽是黑道,却非常宠自己侄女,也觉得很可爱。
独眼大叔的心情糟透了。他守到现在充满疲倦,但完全不想进食与喝水。「辉酱」虽然担心他的状况,更得完成嘱咐,送青年回家。路上,辉酱随口提提关於牛仔裤少女的事情,提着提着,也开始啜泣起来。
她是个好孩子,但却得了这种怪病。
雨滴开始烙下,打在车窗上。车窗很方便,湿了用雨刷;但人的眼泪一旦打在眼睛上,却难以轻松拭去。「辉酱」重重敲打方向盘,不偏不倚正好按出了喇叭,孤寂的城市,想必都是这喇叭声吧。越是孤寂,喇叭声越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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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躺在床上,脸上被电视的五光十射弄得万紫千红。背後的闹钟显示「02:31」,他躺在床上早已两个小时,可是,脑袋里都是牛仔裤少女的笑容,却怎麽都无法入眠。
怕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可是又无能为力。眼皮比甚麽都重,但翻开的力量也比甚麽都大,像是拔河一般。把手伸向天空,彷佛青年看见了牛仔裤少女的幻影,想努力抓住,却发觉甚麽都抓不到,便任凭手随意坠下,刚好,也坠入了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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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透进了青年的眼皮,缓缓张眼。由於太炫目了,不得不把手举起。不过,这里似乎不是自己的床而是室外。
天空是淡黄色的,就连云也染上了昏暗色系,抛开了属於自己的白。风吹拂自己的背,传来无限凉意。寒冷空气中钻进鼻子里,却有股熟悉的淡香。
青年心头一震,那淡香的主人不久也跳进视线内。
学姊。
她还是如同交往之初一样的美丽,长发飘逸,在天空发出啪啪的声响,就像交欢之夜,彼此共浴在肉体欢愉般。百褶短裙的淡蓝色亦随风飘起,不久便抬起低垂的头,淡淡微笑。
「恨我耍你吗?」慢慢走进,学姊稚气未脱的笑脸上,慢慢浮现更强烈的笑容,强硬的侵入青年的感觉范围。随後,青年的手被学姊柔若无骨的手指握住,放在胸口。
「这是你喜欢的胸部,再也摸不到了,很难过吧?TAKA君。」不知为何,这句话听起来就像刀锋,像利刃,像在试探甚麽,又像在攻击甚麽,朝着青年直刺而来,又像是有後招预备,不能随意行动,否则正中下怀。
闭上了眼,青年感受着风缓缓吹来。学姊纤细的脸庞还停留在自己脑海,耳朵还是她的清亮嗓音,不变的仍是她的挖苦话语,手能感受到她的胸部小巧玲珑。
不过,那又怎样。青年缓缓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仍是学姊皮笑肉不笑的清秀五官,轻轻一抽,便把手抽离学姊那令许多男人垂涎的胴体。
「果然玩腻我了吗?TAKA君。那麽,当初的分手很及时吧。一个已经厌倦自己学姊的学弟,终於可以摆脱这种纠缠……」就在此时,学姊秀目一张,不可思议的望着扑向自己怀里的学弟,把自己抱得比谁都紧。明明上一秒钟还对他恶言相向,这一秒钟保持距离,下一秒钟却给了自己温暖。
手从学姊的纤背抚上了头发。学姊本来就很娇小,青年此刻像抚摸小动物般,安抚着眼前的女孩。
「学姊,我不恨你,因为我爱你。就算分手,就算嘲笑我,就算污辱我,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学姊一惊,原本低头的脸望向青年那笑得爽朗的面容,嘴角微微泛起:「学姊过得很好,谢谢TAKA君。」随後,往那青年结实的身体一抱,身体一拥,埋入怀里。
晨曦继续照射两人,将其染上昏黄,就像CAMA咖啡厅的文青颜色,黄得静谧,黄得安宁,黄得永恒,黄得一切的当下,都无法拒绝这种颜色。
但当青年再度把眼睛打开,学姊全身像是透写台上的透写纸一般,全身的色彩慢慢变淡。微红的脸、学生服和裙子,飘逸的秀发,都变得逐渐透明,连远方背後竖立的青山,青山上的高塔,周遭的铁丝网都一清二楚。唯一不清楚的,只有越来越透明的学姊。
缓缓放开了手的青年,学姊完全透明的前一刻,看到了从来没见过的,学姊最美、最真的微笑。纵使是情人节放闪,床上激情,也从来没看过的笑容。
青年仰望着天空,晨曦的黄色仍然打在脸上,内心浮现的影像,只剩下牛仔裤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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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やらないか~!」一阵铃声将青年拉回床上。望向木质的床头柜,手机正震得发声,并不断传出「有着好男人之声」的NICO歌手いざし所主唱的阿部高和之歌。那是手机的铃声,萤幕上显示着「来电者:可罗变态大叔」。
原来刚刚一切是梦?看来即使在意女生在医院还没脱离危险,自己还是心猿意马,更在意其他女生吗。青年搔了搔头,像是想起了甚麽,伸手迅速握住电话,划开手机。
手机一边,传来可罗大叔的痛哭。不过,却是喜极而泣,NEKO酱脱离危险了,手术很成功!
青年胸口放下了大石,不过又传来令自己傻眼的消息,NEKO酱消失了。当她被推回病房後,护士们才刚要挂点滴,便发现病床上已没有她的身影,拖鞋也不见了。
挂上手机,青年寻思着到底发生甚麽事情了。脑内随即闪上梦境里的场景,青山、青山上的塔,铁丝网,阳台,感觉上梦境里的场所,是某个建筑物的顶楼,但究竟是哪呢?
不久,青年哑声失叫的挤出一声,外套一披就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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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依旧被晨曦照应着,不过上头多了一个全速狂奔又气喘吁吁的青年。许久没有锻链身体,跑起来十分疲倦,尽管如此他想起了梦中的地点,就是自己就读的大学,正在向此挪动重心。
不知道为什麽,就是想见少女,就是希望她平安,就是渴望再看到她那抹挂着眼镜的知性微笑,怀念她在CAMA竖起食指放在人中前,以及拿马克杯敲自己头,甚至耳光搧向自己,那乍看下纤细却粗暴的手;还有平价到不行,却从她口袋里悄悄掏出的御饭团。那是青年吃过最好吃的御饭团。
抵达学校,奔跑上楼。时刻尚早,电梯还未开启。来不及咒骂警卫了,青年三步并作两步,往记忆中的那楼层奔驰。他相信少女在这,就在这,没有理由,这是男人的直觉。
相信少女绝对在这。不管见到了她,她是否又会带着高深莫测的表情挖苦自己,吐槽自己,把自己说得甚麽也不是,却又如此关心着自己。不,甚至好想再被牛仔裤少女骂一次,好好体会她的毒舌和机智话语。
更想好好地从身後抱住她,告诉她,有你真好。
朝往顶楼的厚门就在前面。青年按住铝合金的门闩,上头传来冰冷触感,用力一推,「嘎嘎」两声,眼中放进了晨曦。
对,这就是梦里的场景。远边的青山,青山上的天文塔,护住顶楼的铁丝网。青年信步向前,太阳慢慢升起,变得有些刺眼。
不过,怎麽扫也看不到牛仔裤少女的身影。难道自己直觉错了吗?
「TAKA君,直觉只有女人才准唷。」
心脏快跑出来了,青年回头一望,牛仔裤少女靠着室内,尽管此刻的她,没戴眼镜,牛仔裤也换成了医院制式的病人条纹衣裤。也没有了马尾,长发就这样散着,笑咪咪地看向在室外被风吹得快打喷嚏的青年。
青年冲过去,便是一拥,牛仔裤少女也没拒绝,反倒也拥住了青年。
室外很冷,室内却很温暖。
少女传来了阵阵香气,青年心中本有的疑惑终於解除了。他想到刚刚在梦境里学姐也有同样的味道,但总觉得不只是如此。少女也曾说过,自己有能力进入他人的想像当中对话,或留下自己的身影。那阵梦境,似乎代表着甚麽,但青年还没能全了解。
「TAKA君,我不想死了。」像是个小猫咪一样,少女柔软的身体更陷向青年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我喜欢你,但我不知道怎麽办,心好慌。两年前开始,我就在CAMA打工就开始注意到你。你带过五个女生来喝咖啡,每次我都想替你端上咖啡,甚至结帐,可是我不敢,一看到你跟其他女生在一起笑得这麽开心,我就心痛。但到底有甚麽好心痛的呢?自己喜欢的人现在是幸福的,不是应该祝福吗。」
「舞厅的时候,TAKA君你问了我是不是常常读别人的心。不,我的回答跟当时一样,大多数的人没甚麽好读的,无聊、混乱,或者根本不是一个人他们只是直接反应外在传来的讯号,任凭其在神经里乱窜,在脑袋里成像,被其主导,被其命令。绝大多数人都是活在外在刺激中,但他们却以为有自己,顺着这些刺激,那就是自己了。」
「可是,你不一样。每次你来到店里,带着女伴的时候,都可以发现你替女方设想好多,但是也令人心痛,当你心中都是女方的时候,你也没有自己了……我好想传达给你这点,但是,一定会被认为是怪女生吧!而且,你这麽幸福,我不知道告诉你这些,又有甚麽帮助。」
「隔了两年,这段时间,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少。可罗叔叔要我不要再那边工作了,说要好好照顾我,但我不要,因为,我怕再也遇不到你。尽管确实一大段时间,你没来到店里,我几乎快放弃了……可是,昨天你出现了。」
「说甚麽,我也得鼓起勇气接近你。一方面医生说我活不久。另外一方面,我真的很想你,才鼓起猫仅剩的勇气,请你一杯咖啡,对你展开我自己对镜子训练已久的笑容。我不希望在你眼中,我是一个连笑都不会的蠢女孩。」
「唉,读心术又有甚麽用呢?就连接近自己喜欢的男人都帮不上忙,要这种能力又有何用。我越知道你想甚麽,我越是害怕自己不能令你满意,知道但做不到的感觉,真的太痛苦了。如果甚麽都不知道,还可以蛮着头尝试,就像TAKA君,不断勇往直前一样。我没有这种勇气,真的。」
「本来想好好『读』完你的故事,因为我想了解你,了解你都跟怎样的女孩交往,我能否超越她们,至少得比她们好,我才能配得上你。读着读着,呵呵,我放弃了,原来我是个差劲的女孩,连一个男的都比不上就算了,我是不可能取代『学姊』的位置……TAKA君,我很清楚,你心里只有学姊。」
说到此,少女含着泪光,慢慢浸湿青年的衣襟。「所以,我本来想死了算了,就让自己这样死在病床上,反正医生说我活不久了……但当我像鲔鱼一样在床上被电击跳动,我却发现你在哭泣。」
「说来好笑,我又突然不想死了。」少女仍然没办法抑止泪水如水龙头般涌出,说话的萌音之中,渐渐带着哭音。抱以回应的,是青年更强韧的拥抱。
「因为,我发现……现在你心里的风景都是我,没有其他人,包括那些前女友们。她们就像泡沫般破掉了。」
青年捧着牛仔裤少女的脸,哭得就像一只大花猫。他微微的凑近脸,牛仔裤也慢慢得阖上眼睛,嘟起了唇,要接受这爱的誓约。
终止符慢慢的敲下,但新的乐章正要奏起。
晨曦彷佛这旷世纪乐曲的乐队,正在奏鸣缓缓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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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仔裤少女最後还是回到了医院。毕竟原先被审判只剩半年的寿命,但不知为何,那不明的病因却消失。可罗终於可以放下重胆,全心全意经营自己的舞厅生意和跳舞技术。
她今天仍然在CAMA打工,忙前忙後的冲咖啡,端咖啡,但脸上多了一种自然绽放的光彩。今天已经不知道多了多少男生向她告白,但她总是搔搔脸,回敬90度的鞠躬:「对不起,您来晚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随後,她喜出望外,扑向刚锁上脚踏车的青年。旁边是CAMA的白色小人,正端坐在方体木椅上,品尝手中那杯永远喝不完的晚霞。
刚被牛仔裤少女拒绝的大叔,他摸了摸胡渣,开始搭讪另外一位女店员。
太阳立在山头,正在洒着青春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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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究竟是甚麽呢?
人有千百种理由相聚,千百种理由分离。
有些相聚,如胶似漆;有些分离,藕断丝连。
爱,就像个小仓鼠,惊喜不知会从哪个缝隙突然钻出,露出可人模样,翻着肚皮,任人抚摸。但也像个小仓鼠,意外不知从哪个黑影中奔出,令人厌恶的恶心大老鼠,就往牠圆滚滚的肚子一抓。不幸感染,可爱的仓鼠便一命呜呼。
爱情就像个需要呵护,脆弱的小仓鼠。
来的时候,珍惜。
离去的时候,至少,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无论在不在一起,都要幸福。」
这是爱情。
「第五杯:破杯(全剧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