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鞅於官场打滚多年,看人的眼色自认不差。
乌氏王因为饮酒沾染上的醉意,让她的警戒心不如寻常时候紧绷,便是面上如何凶狠冷厉,一举一动间,仍是有些许零碎动作会透露出心里真正想法。
例如掐在仲鞅脖颈上的手掌,在深陷压迫到气管时,一旦他眉间纠结,脸色逐渐转红,乌氏王就会在不自觉间放缓力道,让他能缓口气。
这点小差异,乌氏王自个或许没料想到,可仲鞅却没放过。
──看来这乌氏王,即便是他知晓了不该知道的秘辛,也没对他萌生必杀之心。
袖袍下的手指卷缩,仲鞅的求生意志极强,绝不会让好不容易逃离晋国後所获得的生机,就这般断去。
「大王可曾想过,今天有了个我,他日还会有旁的人发现此事……难不成大王要一个个杀过去?」
仲鞅的话落下,就立刻发现乌氏王向他望来的视线,有了一瞬的瑟缩,还添上了几分不敢相对的慌张无措。
仲鞅要的,就是乌氏王不愿滥杀无辜的恻隐之心。
少年成王,或许有杀敌千万的热血沸腾,但终归有可能仍保留心性里的一寸柔软。
从乌氏王对自个这无辜之人的一再手下留情中,所暴露的心软。那深埋在威名之下的人性,便是仲鞅豪赌里最重要的一环。
「你到底想说什麽?」乌氏王落在仲鞅身上的视线,逐渐从森寒转为探究,她本就不是真心实意一定要把仲鞅往死里逼,听出仲鞅的话中有话,自然不吝於给仲鞅一条生路。
「我的意思是,或许比起杀人灭口,大王还有别种选择,或许大王能……」仲鞅眯起眼,看来乌氏王也非全然莽夫,马上就听出他话里隐含的意味。
与聪明人说话,好处自然是不必一条条分析利害关系,可坏处抑是如此。
方才这般想到,仲鞅还来不及抢在乌氏王前说出自己的计划,乌氏王就马上截断他未说完的话:「你就收起你的花花心思,本王饶你一命已是本王宽厚,就算是谈条件,也得按本王的规矩走。」
早先时候情绪未定,兼之几分酒意冲脑,烧得乌氏王神智略有浑沌,但仲鞅几番言语锋芒,逼得乌氏王只得迅速回过神,当即抢回仲鞅一概的引导地位。
论口才,仲鞅或许比乌氏王不知好上几倍,可眼下情势优劣太过明显,乌氏王只消不是傻的,就不会落入仲鞅的陷阱中。
仲鞅沉默片刻,条件虽不是自己提出,可他的最大目的保命,已是达成:「大王意欲如何?」
乌氏王没有立时回话,小麦色脸庞上的深色唇瓣浅浅勾起微妙笑意,状似随意的转动视线,却是仔仔细细的把仲鞅上下扫动了一轮。
「本王最能信任嘴严的,自然是死人。」
良久後乌氏王憋出的话,让仲鞅的眸光立时一暗,视线若有似无的滑向两人方才齐齐跌落时,从乌氏王手中松脱,本是她用来砍断他脚上绳索的匕首。
仲鞅自以为隐蔽的动作,却没让早於一次次的狩猎中,习惯观察猎物神色变化的乌氏王漏了过去。
脸上满是兴味,乌氏王注意到仲鞅的异动,却反而松开落在仲鞅脖颈上的手,在他戒备的注视下,直接将不远处的匕首踢到对方脚边:「要你觉得能斗过本王,大可拿起匕首,与本王打个你死我活,要不行……本王能保下你的性命,只要你能达成本王的要求。」
仲鞅的目光在武器与乌氏王身上游移片刻,最後还是绷起脸,反将匕首踢回乌氏王身旁,「大王如此诚意,我自然不会想伤害大王。只是大王不是说,最是能信任的不过亡者,为何如此突然改变心意?」
似是预料到仲鞅会有此一问,乌氏王咧嘴一笑,张扬而饱含侵略性:「本王不过是想通了,如你所言,我的伪装终究百密一疏,与其我一人苦苦隐瞒,还要时不时担忧床上多了人,倒不如与你合作,我保你性命,你则是替我隐藏秘密。」
仲鞅闻言,并没松懈下神色,反倒是愈发紧绷,沉声问道:「大王到底想与我做何交易?」
乌氏王并未正面回应,而是上下打量着仲鞅的装扮:「我虽不如旁人那样多心思,可也不傻,从前他们把人绑到我床上,可没多加打扮,来时穿什麽,在我床上就是如何模样。」
从乌氏王的话语理逐渐回过味,仲鞅隐约猜得着,乌氏王想要说些什麽。
果不其然,那些於仲鞅心里琢磨猜测出来的话语,没过多久便从乌氏王口中吐出:「就是好着女装,寻常无事怕也不会一身待嫁妆扮,出现在我乌氏附近……」
乌氏王声线并不同一般女子那样优美清脆,而是有如陈旧的布帕锦锻,让人时常摩娑拉扯後,有着细微的凹凸破损,滚着毛毛躁躁的边角。
这般略带沙哑的嗓音,此刻听来,却意外显得勾人。
「事出怪诞必有因。」乌氏王轻声说着:「怕是你会出现在乌氏附近,是因为做了什麽不能让人发现身分的事,才要乔装易容到这程度,好便於逃难到此。」
在乌氏王说话的那一刹那,仲鞅脑中出现无数句反驳的话语,可最终,他还是选择勾起嘴角,默认下乌氏王的话:「大王是因为看出我身不由己,才要同我合作麽?」
「不消我多言,你也能猜得出,要不是你现下境况如此,我还不敢留你性命。」
乌氏王的解释,正是仲鞅不对乌氏王隐瞒自己逃难身分的理由。
仲鞅看得出,乌氏王有意要留他性命,但要他毫无约束能想走就走,乌氏王怕是不敢轻易放过他。
两人相对无语,仲鞅一副对一切皆在意料之内的模样,让乌氏王莫名看了心烦。
禁不住向仲鞅走近几步,乌氏王将两人的距离拉至不过相隔薄薄一层空气,才用微弱得只容两人能听闻的音量,细声说道:「既然你也无处可去,本王就给你一个在我乌氏落脚的机会。」
终於打破仲鞅脸上的自信表情,乌氏王在他带着刺探的目光扫过来时,咧嘴一笑:「只消你当本王的假妻子三年,协助本王能在稳固势力前,不被发现身分,本王在这期间和之後,都会保证你在我乌氏定不受伤害,甚至在事後助你在我乌氏过上舒适日子。」
仲鞅先是被乌氏王的要求给弄得怔愣,紧接着就是带着嘲讽意味的重复了乌氏王的话:「保证我在『乌氏』并不受伤害?」
「正是。」笑得一脸无辜,乌氏王说的理所当然。
看来这乌氏是进来容易出去难呀,半垂的眼帘下,仲鞅,果然知道了乌氏王的秘密,要潇洒离开她的势力范围,脱离掌握还真是不可能……
沉吟良久,在毫无退路的情况下,仲鞅就是再不甘,还是只能有一种回答。
「我答应。」
他叹息似的妥协,让乌氏王眯起眼,笑得像个大孩子。
「那以後还请多多指教了,我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