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斐坐在某棵树下喃喃念着:「还有好几天的路程……」
离开村子过了两天,他过得非常惬意,沿途经过的小镇或是村庄中人对他相当友善,有人送他乾粮,有人送他衣物,根本不愁吃穿。有好自然有坏,路上被拦截的次数已经超过二十次了──有人逼他献身、有人主动献身,突然觉得自己这张脸额外惹来不少麻烦。
一辆满载稻草的牛车经过,驱车的农夫心情愉悦地哼着歌,全然没发觉烨斐搭了便车。有免费的车可坐还正巧顺路,让预定行程快了许多,只要再经过里加城就可抵达圣帝斯亚城。
里加城是比圣帝斯亚规模小一点的城市,排名世界第十。此城属赌博最有名,全城一半以上的人是靠赌博维生,藉此吸引游客,每年的吸金量高达上亿,因此又称为『世界赌城』。如果没有一点本事──肯定是笑着进去,光溜溜哭着出来。
此时正逢城内一年一度的庆典,人潮拥挤,盛况空前。烨斐披上黑色斗篷遮去醒目发色,如行云般穿梭在人群中。接近中午,於是他随意找了一家店坐下休息。
此时,一个外貌甜美的小女孩站在不远处大声惊呼:「烨斐!」
她有一头金黄的微卷短发、水汪汪的蓝色大眼、比例恰好的亮丽五官,不过肤色惨白无比,活像死了多日的殭屍。
烨斐先是一愣,等认出小女孩的身分後,面露微笑跟她打招呼。
见对方没有否认──她果然没看错,真的是这个小鬼!
凡妮莎˙阿葵勒西是小女孩的名字,她是烨斐某次偷溜出村子时认识的人──她也是一名魔女。
她本来的身体受过极大的创伤,被她封印在特殊空间中保护,详细原因烨斐也不清楚,肯定的是──她绝对超过一百岁!第一次见面时,她使用的是一个成熟女人的身体,而现在眼前是个女孩……所以他才略有迟疑,不过即使身体不同,气息倒是不会因此有太大改变。
两人会认识得归因於那次出村的不期而遇──他们一拍即合,一同在外流浪了几个月。回村後烨斐被老师们狠狠修理了一顿,不过在他偷溜出去时村民们开心得无以复加,那几个月是他们许多年以来最快乐、无忧无虑的时光……
「你怎麽会在这里?」
烨斐露出一贯笑容,先解释出村的原因,等她消化期间,他单手托腮,澈蓝目光飘移到远方,神色有些复杂,让人看不透也碰不着。接着他又转回头,问道:「对了,那你怎麽会在里加城?」
能在这里遇见难得的熟人,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啊!我来这里找人的──对了,忘记跟你说,我回到圣帝斯亚学院任职了,所以你之後得称我一声老师,赶快叫老师好!快!」
瞧她迫切又得意的模样,烨斐只觉得好笑,「还是算了吧,你别忘了那段时间……你总巴着我的大腿不放,也不顾自己外表比我大上许多,就算现在换了一副身体……」
想起不堪回首的画面,凡妮莎抽了抽眼角,直接转移话题:「对了,你的代导人呢?谁这麽偷懒啊,放你一个新生在外头乱窜!」
「代导人?不用这麽麻烦。」他浅浅一笑,起身往另外一条路走,「我还有事,学院再见罗。」挥挥手,纤细身影隐没在人群里。
「真是的,一个小鬼能有甚麽事?还是跟以前一样随心所欲……啊!不过长大後变得更可爱了,真想变成我的收藏品……」
不过基於生命安全的考量,这个念头只萌芽了五秒钟就完全熄灭,「还是快去找木愔跟小鬼们,时间快来不及了。」
烨斐悠闲地往城门方向移动,他向来不喜欢急急忙忙,因为自己有把握应对各种突发状况而不自乱阵脚。对他来说──慌张只是一种麻烦的情绪。
他在观察那个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息,从他和凡妮莎分别後就有股视线一直尾随。
老实说,他不在意被跟踪,既然要跟,就要有毅力跟到底,要不然就不好玩了。
不寻常的气瞬间消失,蓦然出现眼前──青年如稻穗般的双眼给人一种稳重成熟的感觉,他身穿米褐色的长大衣,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在这样炎热的天气显得格格不入。
两人不语,互相审视对方,後来青年率先开口:「你很早就发现我了。」
闻语,烨斐点点头,没想到这个人这麽直接。
青年凝视着眼前的少年良久,淡然容色看不出任何情绪,「你是个有潜力的新生,看来即使无代导人也毋须担忧,我是圣帝斯亚学院的教师──木愔,期待你之後在学院的表现,也希望你进到学院後,不要忘记自己的初衷。」不等烨斐回应,青年已消失无踪。
初衷……脑中偶然闪过阴暗画面,忽觉呼吸停滞,脸色苍白。
如果我处在深暗的地底──是不是就不会期待阳光?可是当出现一丝光芒,又看来遥不可及……
路过的人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样。
当!当!附近的钟表店发出报时钟响,把烨斐从思绪中拉回。
我在胡思乱想些甚麽……再发呆下去──会耽误行程的。
脑袋重新运作,烨斐加快脚步,找到一间相当不起眼的刺青店,推开老旧的木门走进店中。
戴着厚重老花眼镜的老师傅望见客人上门,问道:「孩子,想刺些甚麽?」
听见老师傅的询问,他面无表情坐到椅子上,拉开衣领露出锁骨,语气平淡:「麻烦帮我在这个疤痕旁加一些装饰,总之──能掩饰本来的疤痕就好。」
老师傅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定睛一看,赫然发现少年的左颈靠近锁骨处有一个倒十字的疤痕,他忍不住倒抽一口气──那道疤痕代表的不祥意义,他不懂为何这样一个孩子会被烙上这种印记?
他向来不管客人之事,却忍不住多问:「这疤……?」
「您若不愿意,我可以离开。」语气中的淡然似乎毫不在意老师傅的反应,也不愿意多言。
「我不是这个意思,好──我帮你刺。」曾经也有几个拥有疤痕的人来找他刺青,他并不像一般人极度抗拒这种人的存在,但若让别人知道……他这生意也甭做了,所以他非常低调,不愿张扬。
以往他是帮他们重刺一个十字盖去倒十字的痕迹──但这名少年……他念头一闪,开始动刀。
师傅完工,轻声问他:「你要拿镜子看看吗?」
烨斐摇摇头,「不用了,我相信您。」
白皙颈上刺着一双翅膀,它连接在倒十字的两端,还有一根羽毛盖在十字底。不仔细看──根本无法看出原本疤痕,第一印象只觉是个很特别的刺青。
他留下一片金叶子,正打算离开这间破旧的小店。忽然,一个摆在架上目测有好几斤重的一颗大黑蛋吸引了他的目光。它的色泽黑得均匀,黑得能透出光彩。
老师傅循着他的视线,说:「这叶子很值钱,你若喜欢,那蛋就当多送你吧。」
「这是甚麽蛋?」
老师傅摇摇头,显然不知,「我儿子前阵子在森林里捡到的,过於坚硬,用石头砸也砸不破,摆着也是无用。」
鬼使神差的,烨斐抱起了黑蛋,「好,那谢谢您了。」他将黑蛋收入次元戒中,走出小店。
望着店门口,老师傅喃喃自语:「希望这对羽翼能帮助你……飞离痛苦的深渊。」老师傅衷心替他祈祷。
***
海蓝坐在床上闭目养神,醒来数日,他还是不能灵活运用身体。
在烨斐离村後,奇蹟发生──沉睡多年的他,居然苏醒了。从谷垠口中了解现下情况,没想到自己沉睡如此之久……思绪十分纷乱,他担心她、担心那个孩子──心中不断责怪自己,彷佛有一块大石压得人喘不过气。
「还好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谷垠在海蓝身旁坐下,见对方眉心深锁,他知道有人又开始心烦意乱了。
海蓝想用笑容面对好友,无奈根本笑不出来。
拍拍他的肩,谷垠出声安慰:「我知道你在担心什麽,不过当务之急──先调养好身体,才能赶快去找人,心情是影响身体复原的重要因素。」闻言,海蓝低头不语。他当然明白谷垠的意思,知道对方在为自己担心,可是要放下心──真的很难。
思忖了许久,谷垠语重心长地说:「其实……我不会比你好到哪去,对那个孩子……我亏欠得太多。」突如其来的话语让海蓝不明其意,他疑惑地抬头与其四目交接。
「十六年前,你负伤来到这里,我倾全力治癒──虽然你幸运捡回一条命,却因药物副作用陷入长久的沉睡……当时圣帝斯亚城历经叛乱、沙耶殿下失踪、艾洛特王子死亡……」随着谷垠的话语,海蓝忆起往事,激动之下胸口传来巨痛,使他猛冒冷汗。
谷垠安抚海蓝激动的情绪,接着说:「在你沉睡之後,我一直忙於研制救你的新药,却完全忽略了那个孩子……他甚麽时候学会走路、甚麽时候会说话、甚麽时候学会替你换药,我从未注意。」
海蓝握紧双拳,十六年了──他没亲眼看到烨斐的成长,明明自己承诺过要保护那个孩子,却甚麽也没做到。
谷垠深吸了一口气,接下来才是他一直挣扎之处,「烨斐跟你被我藏在暗室之中,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小小年纪……他学会许多那个年纪不需要做的事,却从未对我说过一句埋怨,他非常认真照顾你──希望你赶快好起来……正因他如此聪颖,我忘了他只是个孩子,盼望有人关爱、有人在意。在他六岁那年……」
他忽然停顿,神色愈加沉重,过了半晌才接着说:「我太大意……没发现他常常偷跟在我身後外出,但我不能丢下伤重的你。」
所以……他一度放弃了那个孩子。
海蓝震惊之余,谷垠继续说:「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没想到两年後他回来了……我不清楚在这两年间烨斐发生了甚麽事……他回来之时,身上充满大小不一的伤疤,时常做恶梦……或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再也看不透他的心里在想些甚麽,隐藏着无法言喻的痛苦秘密。」
那两年的空白,他不敢问,也觉得自己没资格问。
海蓝睁大双眼,他想生气、想发泄──可是自己有什麽权利?心中之悲痛,压得他喘不过气。
「海蓝……我很抱歉。今天告诉你这些,不是因为我想赎罪,只是认为你有知情的必要,好好休息吧……」说完,他走出房外。
四周陷入寂静,静得会让人深陷回忆的漩涡,难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