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夢的盡頭 — 第五夜

第五夜

00

甚莫生最怕看到别人哭。

他不知道该怎麽去安慰别人,只会不知所措地乾站着,说不出半句话。

每当陆伊哭得淅沥哗啦时,他只能在心里疯狂叫嚣着别哭,恨不得把她所有的泪腺都剪断,却还是拿她没有办法。

他一开始认识陆伊时,以为她是个不拘小节、天真、什麽都不在乎的女生,每天只会凶巴巴地大呼小叫、像个小孩一样粗鲁、总是傻呵呵的笑着,所以他习惯接受陆伊从不软弱的那一面,也习惯接受她倔强的脾气,没在乎过陆伊会有什麽难过的感受。

陆伊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擅自闯入他的生活的任性女生,既然赶不走,只好勉强和她做朋友。反正陆伊蛮好相处的,只是生活吵杂了一些,但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直到有一天,他平常顺手会喂食的流浪小猫被车撞死了,他默默的将小猫埋起来,对於从小失去父母的他而言,生命真的很无常又脆弱,随时都有可能会消失。所以对於生命的流逝他并没什麽情绪,认为这些是再平凡不过的事情,但是陆伊却在他身旁流着眼泪抽噎着。

其实她很少哭,至少这是甚莫生第一次看陆伊哭,她没有哭出声,但是眼泪却不停地落下,低落在乾燥的泥土地上。

他静默了很久,看着埋着小猫的地方,土壤还有些松。

可能要再埋紧一点,要是下雨冲出来就不好了⋯⋯他漫无目的地想着。

明明小猫是他在喂的,她只是跟着看过几次、摸过几次,为什麽要这麽伤心?

生命不过就是这样来来去去,没有谁会在谁身边停留一辈子。

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历程,或许早在那个大雨天,在角落发抖的小猫就该结束牠在这世界的历程,只是被他一个无心的喂食而干涉了,又在这个世界上多逗留了几天。

「因为你不哭⋯⋯所以我帮你哭⋯⋯」

记得他沈默很久之後还是问了她哭什麽。她只是一脸倔强地流着泪,默默的站在他身旁,许久才缓缓吐出这句话。

甚莫生好像明白了什麽,但又好像摸不清楚。

原来这种心里空空的感觉很不好,原来这种感觉是难受,原来以为自己不在乎,但其实不是想像中的那样。

他在无意间强迫自己长大,看清楚这个现实很多残酷的面貌。为了要保护阿姨和这个家,不能让阿姨担心而习惯压抑自己的情绪,却逐渐忽略掉自己内心深处的感受。

他原来不是什麽感觉都没有,他只是让自己忘记了这些感觉,同时也忘了自已其实也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可是他已经没办法改了,他已经习惯自己毫无感觉与情绪。

啊啊,原来还有她懂我。

他依旧不发一语,抿紧了双唇,却红着眼眶不敢眨眼。

从这次之後,他发现他越来越常看到陆伊哭,但是他并不知道怎麽安慰她,於是就变成他根本不想看到她哭的情况。

尽管相处了这麽多年,他仍然不擅长安慰她,说一些体己话,而且当他变得越来越在意陆伊时,不知所措的情况就越来越严重。

就像现在,除了「别哭」,他真的说不出别的词语,他心里又愧疚又着急,同时也气自己的没用,连简单地安慰人都不会。

当他觉得陆伊再哭下去是不是会脱水而昏倒时,陆伊突然拉开他的手,转身低头面对着他。

甚莫生无语地看着陆伊的头顶,平常精明的脑袋乱成一团,总是板着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慌张。

陆伊擦乾眼泪抬起头後看到甚莫生复杂的表情,顿时又觉得很想笑,可是又觉得自己不能笑,最後只好在快忍不住笑出来时噘起了嘴,撇向一边,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甚莫生。

甚莫生平白无故被瞪了一眼虽然莫名其妙,但是在瞄到陆伊红肿的双眼後,心底又软了下来,抬起手抚上了她的眼睛,轻轻摩挲着。

他看着她,嘴边扬起一抹淡淡的,充满宠溺的微笑。

陆伊怔怔地望着他出神,天知道她离开的这个半年,总是在午夜梦回时,梦见有一双手轻摸着她的头,那人静静的望着她,眼神里充满宠溺,嘴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却又不发一语。

每当她从梦里醒来时,总会发现枕头湿了一片,一阵绞心的痛便随着黑夜的寂静席卷而来,侵蚀她的每一寸血肉。

她无声的哭喊着,棉被成了牺牲品被她咬在嘴中,但是又有谁知道这些哑者的悲恸?

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

「是你自己来的⋯⋯」她喃喃地说道:「这次⋯⋯不是我⋯⋯不准你再赶我走了⋯⋯」她抬起手附上甚莫生抚在她脸庞那只冰凉的手,慢慢地、轻轻地,却又牢固地握着。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冷,甚莫生的眼睛有些酸涩,他觉得此刻心中彷佛有千万把刀子在挖剐他的心,他记忆中的陆伊总是无忧无虑、毫无顾忌的开心笑着,而不是现在这样红着双眼,彷佛这个世界不再有值得开心的事情。

甚莫生向前倾,将脸靠近她的,想要再看到清楚一点,想要找到一丝丝回忆中的少女,可是当他看见那双清澈的大眼因为泪水而朦胧,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时,他已经无法再多做思考了,只能听从身体本能的渴望去行动。

他的唇轻轻贴上她的,泪水咸湿地味道充斥在嘴里,也在他内心深处渲染了开来。

01

「陆伊!别泡太久!快出来吃饭了!」约翰的宏亮的声音从浴室薄薄的门板穿透而来,但是因为隔着水加上陆伊发出的噪音变得不堪一击。

陆伊正把脸低下潜进脸盆的冷水中吐着气,门外的谁、的什麽事、的什麽,现在通通不关她的事,她只想一个人待着,与世隔绝,让她这浑噩的脑袋瓜好好冷却一下。

此刻她泡在浴缸的热水里,水面上浮着一个木制脸盆,而她滑稽地将脸埋进了脸盆,做着不明意义的举动。

「噗哈!」陆伊的气憋完了,猛然从水中抬起脸,大口的吸了一口气,冰冷的脸颊因为终於吸到氧气和接触到热气而红润。

「陆伊!」

突然一声低沉的喊声透过门板传进来,吓得毫无防备的陆伊在水中挫了一下,激起小小的水花,马上戒备地转过头看向门口。

「你再不出来,我就可以合理怀疑你泡澡泡昏了头,怕你有生命危险,逼不得已我只好破门而入。」甚莫生听见了水声传出,但还是恶趣地吓唬着里头的人,接着他便听见了物体撞击门板的声音,弱不禁风的门板还因此剧烈的震动了一下,像是发出强烈的抗议。

「陆伊!拆房子啊!你立刻给我出来!」约翰的咆哮从楼下传上来。

过没多久,陆伊颤颤巍巍地将门开了一个缝,哀怨的看着门外的甚莫生,後者在看到她穿好衣服,脚边还躺着一个无辜脸盆後便开心的笑了起来。

甚莫生已经很久没有这麽开心的大笑了,他本来就没有什麽情绪表现,一张脸也总是像个老爷爷一样地板着。他笑得脸都涨红了却还是不停止,陆伊静静的看着,她也不知道有多久没看到他开心笑着了,嘴边不自觉地跟着扬起一抹微笑。

「陆伊!」约翰的斥吼再次从楼下传来,声音中强烈的传递着要是再不下去就没晚餐吃的讯息。

陆伊急忙推着甚莫生下楼,一边偷偷掐了几下他的手臂,惹得他哎了几声。

冰岛的冬天白天过得很快,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黑暗的,一开始甚莫生老是不习惯地搞错时间,但是渐渐地也越来越适应这里的生活,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着。

他意外地和麦昆挺投缘的,时常和他一起去攀冰和冰原健行,或着是在音乐解酒吧里喝酒聊天,听着驻唱歌手慵懒地歌声。

他也会一大早起来和他们一起送报纸和牛奶,透过他们两个的好人缘,他这个没有表情的家伙也在不知不觉中认识了很多人。

冰岛的生活很悠哉,生活作息也都是早早休息,天气不好就在家里烤暖炉;天气好的时候很多小孩会在街上滑雪橇,欢乐的嘻笑声总是到处听得见,这种日子过久了,连甚莫生自己都觉得心情跟着变好了。

当他们一群人穿着厚重的大衣,裹着毯子挤在小货车上看极光时,他想:幸好他来了。

他侧头看着靠着他的陆伊,陆伊抬头看着极光,眼眸中闪烁着光彩,不知道在想什麽而出神。

忽然有一丝悸动浮上心头,他重新抬头看着天空那有着欧若拉女神之称的极光,他正和陆伊看着同样的一片天空,此刻她就在他身边,这一切都是这麽的真实。

甚莫生伸出手,将陆伊揽得更紧。

02

「甚─莫─生─」

甚莫生走在大学的校园里。

秋天的午後带有一丝暖意,温和的阳光穿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形成了斑驳的影子。风儿徐徐地吹过,也从远方带来了高亢的呼喊声。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一眼就看见远方人群中那小小的身影正加快脚步过来。

陆伊穿了一件圆领的白上衣和翻领的连帽针织大衣,下半身难得穿了一条A字裙,还套上了小靴子,一张小脸上也画了淡淡地妆。

有别於平常大学卫衣和牛仔裤就出门的样子,很明显就是特地打扮过的。

「约会?」甚莫生挑眉,当陆伊会好好打扮时,就代表今天要去见男朋友。

「是嗄!」陆伊和他并肩走着,心情看起来十分愉悦。

他们今年已经大三了,陆伊断断续续交过两个男朋友,现在这一个是第三个,也是在一起最久的,一位已经毕业的学长,因为在当兵所以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你也去交个女朋友啦,总是一个人待着会越来越像个老头喔!」

「我交不交女朋友还不用你来担心。」

「你周末会回家吗?」

「恩。」

两人漫步在校园哩,一搭一唱地聊着天,步调越来越轻松。

「那我先走啦!他到校门口等我了!掰掰!」陆伊看了一下手机,拍拍甚莫生的手臂便朝校门口的方向离去。

「有事再打给我!」甚莫生朝她喊了喊,後者回头挥挥手又踏着轻快的脚步离去。

甚莫生看着她离去的身影不发一语,约莫过了几秒,他才转过身,往刚刚走来的方向回去。

夜晚,甚莫生在租屋处里念书,房间外面的静悄悄地。这里是专们给学生租房子的社区,所以相对的环境很单纯,也很安静。

他带着眼镜盯着厚厚的原文书上,手上拿着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前面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前进着。

房间里除了时钟行走的机械声以外,没有任何的声音,笔电画面中的音乐网页停止了拨放,只有三不五时的敲笔声伴奏着滴答声。

忽然,甚莫生听见了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他停止了敲笔,脚步声停下了,接着是一连串钥匙开锁和隔壁开关门的声音。

他放下笔,重新移动滑鼠按了拨放键,轻快的音乐由笔电缓缓流出,旋绕鱼勿大不小的单人套房内。

他翻开了下一页。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甚莫生起身去开门,他并不用多想是谁,打开门就看见陆伊冲他一笑,晃了晃手里的宵夜。

他侧过身让陆伊进门,後者熟悉地坐到地上,打开电视就开始吃了起来,还招呼着应该是主人的甚莫生一起过来吃。

他们两个房子就租在隔壁。

「你约完会了?」甚莫生坐到了陆伊对面,打开食物袋是一大包烫卤味,他拉又拉过放在地上的那一包塑胶袋。他挑眉看了看塑胶袋里的内容物,是几罐冰啤酒。

「打扰你念书?」陆伊无视甚莫生的眼神询问,身子掠过桌拿了一瓶酒,打开就一口饮下。

甚莫生没有多询问,多年的默契让他们其实很有默契,几乎不用说就懂对方的想法,而对方不愿意说,他们就不会过问对方,只会等对方主动倾诉,因为他们了解彼此一定会说,所以才不问。

酒过三巡,陆伊的两颊上浮上两坨不自然的粉,她背靠着甚莫生的床,手里拿着没喝完的酒瓶,两眼直盯着电视,但是甚莫生知道她的焦点并不在电视上,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最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陆伊双眼迷茫着,已经无法找到焦点。

甚莫生叹了一口气,拿过她手里的啤酒一口气喝光,然後又从塑胶袋里拿出新的一瓶接一瓶的喝掉。

他的酒量是从国中时喝出来的,但陆伊的酒量就不怎麽好了,有时候一罐都没喝完她就醉了,每次她带来的酒都进了甚莫生的肚子里,因为陆伊喝醉了就不知道什麽时候要停,直到她吐得六亲不认之後才会停止。

所以基本上甚莫生不会留酒给陆伊,免得有一天他发现有人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陈屍於家中。

「你说他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吗?」陆伊忽然抬头看甚莫生,然後问了一句。

甚莫生看着陆伊的眼睛,然後撇过头默默地喝着酒。

他觉得陆伊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陆伊的男朋友劈腿了。

因为不常见面,所以在别的地方认识新的女生,偶尔才来找陆伊。是她男朋友的朋友看不下去,才告诉陆伊这件事情。

「我啊,今天去找他了。」陆伊往後倒去,头枕着软绵绵的床铺,像是在喃喃自语着:「我只是远远看着,他们看起来很开心。我不小心又发了呆,我想说那个女生好可爱,我要是男生我也喜欢她……结果我回过神时,发现他们已经走到我面前了。他停下来看了我,好像很紧张,那个女生很疑惑就问他是不是认识的人。」

甚莫生坐到了陆伊身旁,和她一样向後靠着,头枕在床上。

「然後我就明白,那个女生是无辜的。然後你知道我做了什麽吗?」她转头看着甚莫生,甚莫生看着天花板,并没有看她。然後她笑了一下:「我笑了。我跟他说:『好巧呀!好久不见!』,然後他也勉强地笑了一下说:『好巧。』,然後我就拍拍他的手臂跟他说:『可惜我没时间了。』,他也接着说:『摁,蛮可惜的。』」

陆伊停顿一下,又盯回天花板,继续道:「我跟他们两个说了再见就走了。我还回头看他们,他正好也回头。我朝他挥了挥手,我看懂他的表情,他大概不会再连络我了。」

「我是不是很冷静?我展现了我的气度,我没有在公共场合里大哭大闹,没有吵着要以死相逼,我……我好像只是接受了这一切,就只是接受,没有其他的反应。」陆伊再次转头看向甚莫生,而甚莫生也正在看着她,不发一语。

陆伊的眼眶顿时充满了泪水,她想忍住,眼泪却扑簌簌地往下落,顺着她的脸庞沁湿了床单。

「我是不是很奇怪啊……」她沙哑地说着:「我看出来他不想伤害那个女生……可是他着麽就舍得伤害我……」

「陆伊……」甚莫生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你只是累了……没事了……」他轻声道,手指抚过陆伊越来越沉重的双眼:「睡吧……睡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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