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在朗根巴赫居民空洞而怨怼的目光下,离开这满目疮痍的小村镇。
没办法,谁让他们是摧毁小镇日常凶手呢?些许嘲讽汇积在拉比眼底,他涩然地勾起唇角。
回程的火车昏闷摇晃,模糊车窗的倾盆大雨,让潮湿而阴郁的气味浸透整节车厢。拉比已经疲累到有些恍神,但他并没有趁机打个盹,而是在整理这次任务得到的情报。
书翁的职业病。
他扫了眼对座阖目养神的少女,露出一脸若有所思。
回到教团之後,凛冬立刻将自己关房里再也没出来;拉比则是捉紧时间洗个澡,因为估计用不了多久,收到任务回报的考姆伊大概会将他找「谈谈」。
果不其然,还来不及去食堂饱餐一顿,广播就传出让他尽速前往室长办公室的通知。
「欢迎回家,拉比。」这位教团的大家长对发梢还淌着水的年轻书人展露笑容,他一面支开所有人,一面端出香喷喷的热煎起司三明治,并朝杯里注入热咖啡。
「抱歉,刚回教团就找你过来,还没吃饭吧?」
「帮大忙了撒,肚子正饿呢。」拉比笑眯眯地表示感激,接着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话说找我来,是关於这次任务吧。」明明是疑问句语气却十分肯定,拉比翠绿的眼眸倒映出考姆伊欲言又止的神情。
「对,我是想......那个......」发出几个意谓不明的单音,黑发男人挫败地抓了抓头发,「唉......我就直问了,拉比,关於这次任务的搭档,你有什麽看法?」
「会这麽问,想必室长已经看过格雷姆的任务录像吧。」
「是啊。不只如此......」他叹了口气,「回来後科林的情绪崩溃了——『她杀了伯里斯』、『为什麽要救我』,又吼又哭的,在医疗班大大地闹腾一番,直到打了镇定剂才平静下来。」
「果然造成嫌隙了撒......」拉比一口吞下三明治,清了清喉咙,「总之,我只能说,若非那家伙作为搭档,我现在大概无法好端端地坐在这儿吧。」
发现考姆伊露出愧责的神情,他连忙补充:「没有责怪谁的意思啦,城外埋伏的恶魔实在多得出乎意料,这也是无可奈何......凛冬在战斗方面是个极好的搭档,可以独自扛下好几人份的恶魔数量,所以我们没受太多伤。但其他方面就有点......」
他婉转地斟酌词汇,「需要沟通一下,将『不擅长』的部分交由搭档来处理比较好,像是一些交涉、救援之类的,不要独断决定。」
......其实并非「不擅长」,而是「毫不在意」才对。拉比在心里默默补充。
「这部份确实需要协调。」考姆伊点点头,「那麽对於伯里斯的死,你有什麽想法?」
「就我的判断,无论救下与否,伯里斯大概也回天乏术,毕竟下半身几乎全碎了......只不过像这样当着亲人的面直接斩下去,就算理智上明白这是风险最小的选择,也实在难以接受啊。」
「我知道了。」黑教团的室长垂下眼帘,思索了一会,有些严肃地开口:「......那麽拉比,下次你还愿意,再与凛冬搭档吗?」
「这有什麽问题。」拉比微微笑了起来,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嘲。「那家伙毫不掩饰对生命的漠然,除了我和老头,大约没多少人能冷静以对吧——想想,要是她和其他热血又热心的同僚起冲突,可就不妙了撒。」
「唉......」考姆伊按着太阳穴,眉头深锁,「总之我会找凛冬谈谈。这次任务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无光的房间里一片昏暗,唯有鲜红的瞳孔灼灼,狰如妖,狞如鬼。
凛冬弓着身体颤抖,双手扼紧纤细的脖颈,呼吸又浅又急,彷佛渴求着什麽似的,唇角渐渐突长宛若獠牙般的犬齿。广播已经不只一次传来考姆伊找她的通知,然而被全数无视。
妈的,破身体。她猛然将镶有妖力结晶的手链甩到一旁,踉跄地直起身子。
必须要习惯这些耗损,以及几近将人逼疯的食慾。补给是留到真正逼不得已的时用的,才一次任务就狼狈成这样,以後还有得受呢。
凛冬扶着墙喘气,挣扎着用意志力压下体内渴望精血的喧嚣,与几乎主宰神智的疯狂与恍惚争夺主导权。
终於,她的瞳色逐渐恢复澄蓝,疲惫眼底中那星火般灿亮的光,是她以外人无法想像的坚忍所铸就、宛若火焚般的觉悟。
在人前,她一律严格地要求自己必须是从容的、淡漠的,以及保持不容质疑的强大。这是一路血泪磕绊过来的她,在付出惨烈代价後所得来的宝贵经验,既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武装,也是她这个非人维持尊严的最好伪装。
深吸一口气,凛冬动身前往室长办公室,与拉比擦肩而过。
「室长,您找我?」她声音平板地开口。
「欢迎回家,凛冬。吃过晚餐没?这边有刚烤好的......」考姆伊用相同的和煦笑容招呼少女,不过却被打断——
「寒暄就免了,客套也不用,我知道您要说什麽,我们直奔主题吧室长。」
语音未落,男人表情一瞬间凝结,两人间横隔的疏离与冷漠让他微笑的弧度慢慢垮了下来。考姆伊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的时候,他换上作为教团统领不怒自威的神情。
「找你来,是想谈谈这次的任务。一般来说,探索部队会与固定的驱魔师搭档,因为频繁地更换同伴会降低任务效率。但科林他......要求不再与你搭档。」
凛冬没有作声,用眼神示意可以继续说下去。
「我想知道,是什麽使你毫不犹豫地将伯里斯连同恶魔一同斩下,当着科林这个亲哥哥的面。」
「我不认为这有什麽好犹豫的。」少女眼底平静,毫无起伏,「那名探索队员即将死去,在那种情况下,将恶魔连他一同斩杀,是避免近距离的科林受伤的最好办法。」
「但对於亲人来说,这比什麽伤害都来的大!依你的能力,应该能同时救下伯里斯又避免科林......」
话还没说完,凛冬再度将他打断——「这与我无关。」
少女的强硬态度让考姆伊脸上浮现微微愠怒,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听下去。
「我不想为了非必要的事物浪费时间与精力,尤其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无关紧要的小事?」考姆伊提高了音量,「遭遇恶魔袭击、战斗波及的民众,还有被你打成重伤的领主,难道也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在录像中看见凛冬只顾着歼灭恶魔,对断垣残壁下求助的伤者毫不闻问;甚至为了优先对付LV2,而放任下级恶魔啖食人们。
也许有些偏颇,但对於被恶魔杀死双亲的考姆伊来说,明明有能力却一脸不关己事,这比伯里斯的死还令他无法忍受。
然而凛冬并不为所动,「我的任务是回收圣洁、铲除恶魔以及保护同伴,其余的不在范围内。我不会改变作法,如果您不能接受,可以收回驱魔师一职及权限。我会用别的方式回报欠库洛斯的人情。」
考姆伊直视少女清冷无波的深蓝眼眸,内心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愕的荒谬感。
——无法置信......
——她是真的,不在乎啊!
不似中央厅那样为胜利不择手段,进而投以近乎狂热的、对生命的利用;更非作为被强行扭转生死而诞生的神田,心中充满矛盾与痛楚的、对生命的漠然,他从凛冬那不带情感的眼底所解读出的,与其说是冰冷,不如理解为毫无干系更为贴切。
就像是观赏一出凄惨绝伦的战争片,无论死伤再惨重、画面再可怖,遥控器一关——啊,什麽事也没发生。
本应虚构的存在,又遑论为其感同身受?
考姆伊并不知道,他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意外地接近真相。
年纪轻轻就爬上教团本部司令一职的考姆伊,除了付出惊人的努力及自身才干外,真正的决胜关键,是与他荒唐外表不符、对於潜在危险那极其敏锐的洞察与预判,尤其在揣摩人心方面更是翘楚。
於是待最初的惊愕过後,恐惧接连袭上心头。长久以来的经验及直觉告诉他,眼前的少女,千万、不能成为敌人!无论用何种手段,绝对不能让她站上对立面,不能切断与她的「关系」!
虽然对实情一无所知,但考姆伊仍然成功地捕捉到这世界唯一影响凛冬行事的因素,也就是「与他人的关系」——
在这无从逃离的箱庭牢笼之中,一旦与谁有了交集,原本视为纸上人物的名字就会被赋予新的意义,变得血肉丰满,与所谓「真实」的界线便越发模糊起来。
於是肩负室长一职的考姆伊不轻不重地开口:「......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我也是失态了。」
他推了推眼镜,镜面反光让人看不清他此刻表情,「你的考量我不会再多加干涉,但在战斗以外的部份,希望你能多倚靠搭档一些,适当地分工能减少类似事件的再发生。」
「知道了。」
凛冬淡淡地应了声。在转身离去之前,她露出一抹浅得几乎看不见、意味不明的微笑:「那麽还请您慎选我的搭档——」
「要是『又』不小心误触谁的逆鳞,就不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