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洗的青菜可以多几只虫虫当作配菜。
紫藤煎的鱼、肉可以让人成为洗锅达人。
紫藤包的水饺可以煮成一锅面皮菜葱碎肉汤。
虽然全都还不至於糟糕到不能下咽,但综合紫藤的其他表现来说,这一项算不合格。
明明打扫工作可以做得钜细靡遗,衣服也一定搓洗到她觉得乾净为止,挑菜选肉也符合标准,唯有烧菜看来需要花更长的时间训练。
根据紫藤本人的说法是:她看得到婢女们洗衣、打扫、擦桌椅门窗,瞄着瞄着自然就知道怎麽做,但平常她根本不进厨房,她肚子饿了,也不是她本人去厨房找吃的,没有看过,理所当然不知道先後顺序、不了解该注意什麽…
面对这番解释,杏草也只能默默接受。
另外,紫藤最近几日出现某个古怪行径,她上街买菜时,会特别留意一个卖面的男子,打听到姓牛,名大郎,并两次尾随对方回家,人家上有母、下有弟妹,目前全靠他一个吃穿。
今天,紫藤又重覆了这套古怪行劲,在人家屋檐外探头探脑。
「大哥,你跟着人家到底要做什麽?」
「你觉得这人怎麽样?我想请他来店里帮忙。」
「可我觉得我们不必这麽急着找人,店还没开,现在就找人万一用不上……」
「耶~有些事我们姑娘家做起来不方便嘛~况且,我想我们以後的面……」
「你们是谁,在我家外面鬼鬼祟祟的!!」没说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举着杆面棍冲了出来。「我已经看你们第二次了!想做什麽!」
紫藤和杏草左右闪躲,那个牛大郎老实憨厚,他这个弟弟却挺精明的。
「我们没有恶意,我们有跟你大哥买过面!想请你大哥到我们店里工作。」紫藤用最清楚的咬字、最快的速度解释。
屋里的牛大郎和牛夫人冲了出来,边嚷嚷边试着夺下杆面棍。「二郎,我们先听听人家解释………他们真、真是…客人…」
「不要随便相信他们!看他们样子也不是镇里人!」
这出闹剧直到牛大郎夺下他弟手中的棍棒後,才算告一段落。
牛家靠卖面维生,且当家的几年前就去逝了,生活完全不宽裕,一母两兄弟两姊妹都瘦得皮包骨似的。
「我们两兄弟确实不是本地人,不过,家父曾在此地添购间店面,我们想开间小吃做生意,无奈人生地不熟,想找个当地人帮忙。」
「别是骗人的吧?这个世道还开店做生意?」牛二郎双手插着,语气带刺。
「总得有工作做,不能坐吃山空、花光积蓄,做点小生意、不无小补。」
「可…若到你们哪儿帮忙,我们家大郎就不能上街卖面了…」牛夫人担忧地问。
「就在我们店里卖,包括我们店里进的货,卖面的钱都算你们自己的,另外我们再支付牛大郎在店里工作的薪资。」
「世上有这麽好的事?」
「我们也有益处,来向大郎买面的老顾客,也有机会光顾我们,不是吗?」紫藤从腰带中掏出一张纸。「这是工作合同,先以两年为期,载明每月支薪和工作条件,你们可以找熟识的人确认。」
紫藤将合同递给牛大郎,牛家夫人、大郎、二郎互相对视。
牛大郎抓抓头,不好意思道:「那个我们得商量商量。」
「那是自然。」紫藤起身以礼,那我们就先告辞,三日後再来访。
离去前,紫藤朝那个精明如刺蝟的二郎笑了笑,比起保守的牛夫人、憨实的大郎,这个小子握有的决定权比例还大些。
虽说三日後再访,紫藤却不是乖乖等结果的人,後头三日都藉故买面,上街骚扰牛大郎,让杏草跟着他送礼回家,牛家点头答应根本不是问题。
从车上下马,仰望宫闱高墙,每一次来都觉得与第一次的感受越来越远,远方迎来的身影,是当今太子鸿翼。
远亦立刻躬身,鸿翼立刻一指:「不准行礼。」
远亦苦笑,僵着要弯不弯,直到太子到眼前。「你我之间什麽交情,不需要这些虚礼。」
两人并肩走入宫墙,鸿翼沉声道:「远亦,我也不知父皇此次诏你入宫是为何意,你…」
鸿翼欲言又止,远亦知道他也想说:自己怎麽就真的傻傻的入宫了。
「君有所命,臣不得不受。」
「近几年,父皇乖戾孤僻,和母后与我的独处时间几乎没有。有时,我总觉得父皇是故意躲着我们,可…同外人在一起的他,也不是真正的他。」
「治国艰难,陛下或许已身心俱疲。」
看着远亦眼中的怜悯,太子了然:你该不是因为这样才入宫的吧!
「殿下您…真的认为陛下将就此一蹶不振吗?」
这个问题,鸿翼思考了许久,才缓缓摇头。「若姐姐还在,肯定能让父皇振作起来。可我即使心里有个角落不这麽认为,却很难再相信父皇了,你终归还是小心些为好…」
「公主殿下无法再做的事,那我来试试。」
远亦这一刻的决然眼神,让鸿翼恍然,他才感受到这个无缘的姊夫、同年的挚友赌上了什麽。因为,当年决意出嫁的慧姬长姐,拥有同样的眼神。
脸庞,每见一次,越显消瘦;眼眸,每瞧一次,越显无神。
王座上的武定帝,已无当年的意气风发、豪气干云,眼底满是历经隔世风霜的倦怠,瞥见殿下行礼的那人似乎才添了点生气,他朝来人招了招手,吩咐左右赐坐。
「亦儿,自上次见你,过多少时日了?」
「回陛下,已一年半有余。」
突然,武定帝失控般地变了颜色,五官痛苦地扭曲一起。「你都成长地这般出色了,而我…朕这十八余年竟一无所获!朕实在无计可施!」
当年高唱的理想,过了十八余年仍是两手空空,这会是什麽样的心情?远亦无法想像。
他跪下,轻扶着武定帝颤抖的双手。「父亲与微臣,还有清氏一族会是陛下您的助力,您万万不可就此失志。」
「朕本不想将你们拖进这淌浑水,可朕真的无人可用了,满朝文武,自朕登基,不断掣肘,连慧姬也…」
武定帝几乎流下泪,远亦从未见过他如此无助的模样,恐怕连父亲也未见过,武定帝在他们面前永远高傲坚强,所以,陆续听闻武定帝因故斩杀、流放当年随他入王都的下属,对国政撒手不管,养成嗜酒习惯、发酒疯时,完全无法联想,还怀疑过是谁散布的不实谣言。
远亦郑重地嗑头,宣示决心。「微臣明白陛下艰难,若能为陛下分担,为百姓献一己之力,为慧姬姐姐完成当年的心愿,微臣万死不辞。」
武定帝低眼盯着远亦,眼眸深处有着意味不明的沉痛与黯然。
紫藤和杏草的店铺开张,厨房的事大多由杏草和牛大郎负责,紫藤端茶送水和客人寒暄,当然,客人三三两两、勉勉强强,直到义永镖局的小夥子们来捧几次场後,才算是有一些固定客人。
和义永镖局的小夥子们聊天时,紫藤方得知她那个无缘的大伯,清远亦大哥听命诏书入王都,虽是不智之举,紫藤却一点儿也不意外,清远亦就是会做出这类决定的人。
如果要紫藤形容清远亦,就是亲切大哥哥,你犯了错会循循善诱,指责你几句,最後又因为舍不得,摸摸头给你糖吃。
任性叛逆的紫藤反而在这类形的人面前表现最乖,太过刚硬如冀敬筳,紫藤便更想反抗;太过柔弱如林姨娘,紫藤又看不太惯这麽没主见。面对浑身上下都流露着「我是大哥哥,弟弟妹妹犯得错,我这个当哥哥都责无旁贷的温柔气质」,并以身作则的清远亦,背着他做什麽或直接驳斥他,都会不由自主地良心过意不去,成天担心遭天谴。
所以,紫藤在夜里总会偷偷为清远亦祈祷,希望这样好的一个人,能够平安归来。
武定帝十八年六月,武定帝派清州侯清氏长子平定平州之乱。
武定帝十八年九月,清远亦平乱有成,可国库亏空,战时和战後抚恤百姓的物资,皆由清州远送,清州群情沸腾,多半人士无法接受。
武定帝十八年十一月,清远亦自平州凯旋,再召清州侯入王都,商议平州後续,州侯毅然前往,拥戴者不解其由。
数月来,杏草和牛大郎默契渐佳,一个煮面,另一个切菜;一个捞饺子,另一个递盘子。紫藤便趁势事情越做越少,杏草倒没觉得什麽,表面上习惯称她大哥,心里依旧根深蒂固地视她为小姐。
持续半个月,牛大郎也觉得不对劲,苏仪游手好闲得时间明显变多了,有时候还对苏信有些颐指气使,本来,苏仪不是这样的人呀!
起初,牛大郎想着多帮衬苏信些,忍了几天,终於受不了找苏仪理论。
「你、你是大哥,怎可以什麽事都放给小弟去做!?」
牛大郎来这麽问紫藤时,还有点结巴,同样身为「大哥」,对於苏仪的行为他无法谅解。
在他字典里关於「大哥」这个词儿的解释,就是要保护、照顾弟弟妹妹,和紫藤那个生死难料的无缘大伯有点相像。
苏仪挑眉理直气壮,状似有心无心地道:「烧菜煮饭、洗衣打扫这类事情本来就是姑娘家要多做些,不是吗?」
「可是你是大哥,本来就应该多分…」牛大郎急着反驳,反应慢了几拍。「咦!!姑、姑娘??」
苏仪点点头,煞有其事地低声道:「对呀!姑娘。你也知道如今世风日下,又不是每个地方都有义永镖局,所以,舍妹在外人面前穿男装较安全些。」
牛大郎压根没反应过来,原想与苏仪探讨的话题也搁下了,被唬得一愣一愣。
接下来几日,牛大郎对杏草的态度是紫藤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好似与姑娘家靠近一点儿说话,不小心碰到手是什麽要不得的大事,明明家里有一位母亲,和两个十一二岁的妹妹。
杏草感觉到牛大郎对自己的行为举止的改变,再加上紫藤幸灾乐祸的模样,终於问到底发生什麽?紫藤很乾脆地说明他把她是姑娘的事告诉牛大郎。
杏草瞪圆圆双目,傻呼呼地杵在原地许久。
杏草和牛大郎两个人接着一同尴尬了数日。
某天,两个人一同消失了一阵子後,竟然就好了许多。
紫藤自然不容错过机会地追问杏草,两人一同谈了什麽或做了什麽,前後反差这麽多?杏草起先表现地有点为难,却在紫藤的激将法下,不得不招供。
「大郎,你是个善良、老实又认真的好人,也是个照顾家人的好长兄,我是这样看你的,不论我是男是女都不会改变。所以,我希望你也不要改变对我的看法。」
紫藤瞠目结舌,没想到杏草也能这麽能言善道、明理通透,这一番话实在太有道理,不过,话说回来,牛大郎又是怎麽看待杏草的?杏草低着头,死也不肯说。
十二月,年关将近,对紫藤来说,这一新年与往年都不同,没有新衣服、大鱼大肉和礼物;没有亲人,也没有忙进忙出的奴仆们,她还是让杏草贴了几张春联,备了些好肉好菜,让她邀请牛大郎一起吃年夜饭。
为此,她对杏草的态度又严厉了许多,刻意挑三拣四,嫌菜不新鲜、衣服没洗乾净,将芝麻蒜皮的小事放大算帐。
然後,牛大郎就暴怒了。
他直接将要煮的面甩进锅里。「她是你妹妹,你怎麽可以又这样对她,我…我还以为,之前是心你情不好…」
「你听谁说的?我本来就这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弟弟妹妹才不是…让你用来使唤的!」
「所以呢?」紫藤挑眉。
「好了,你们别吵了。」
杏草出声阻止,牛大郎胀红了脸,气急败坏,但又无法能言善道地将紫藤骂一顿,而紫藤本来就不打算这麽结束。
「所以,你说来说去不都是那几句,大哥要照顾弟妹什麽的…这谁规定的?」紫藤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麽欠打。
「本来就是,你这个做大哥本来就应该多做一些!照顾妹妹,不能让她受委屈。」
「所以,如果你娶了她,就能做到照顾她,不让她受委屈?」紫藤飞快地问,杏草飞快地望着她。
「我当然可以!」
「…啧」紫藤击掌大笑。「你说要娶我妹妹,可不能反悔!」
牛大郎面红耳赤,全身僵硬,这会儿才意会过来自己说了什麽…
紫藤回头一看,杏草也同样面红耳赤紧抿着唇。
「怎麽?你们两个不愿~意?」
「没、没……有…」两人反射却结巴地回。
紫藤笑得更开怀,趁胜追击。「打铁趁热,就这样吧!你们除夕要来我家吃饭,一起把亲事订下,年後找个好日,把婚结了。」
牛大郎瞠圆双目,彷佛受宠若惊地问:此事当真!?
「当真、当真。终身大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紫藤推了推牛大郎的肩,大摇大摆得意的离开了,离去前还不忘提醒:记得锅上的面还煮着呢!
除夕夜,牛家一家人都来了,紫藤原先签交代万交代,要他们不必送礼,订亲的聘礼什麽的也通通不用,他们还是不知道从哪儿打了一支银钗给杏草。
当牛大郎傻呼呼地将钗子递到杏草手上时,杏草痴痴地望着钗子许久,说不出话。
那是既欢喜又怕失去的犹疑神情,紫藤觉得这样的她比平时呆头呆脑、任劳任怨时要可爱。
饭桌上,苏仪和苏信先向牛家一家敬了酒。
「日後舍妹便劳烦你们照顾了。」
牛二郎抬眼瞥了苏仪一眼,他敬酒的端正姿态和弯弯眉眼,流露着一股自信和贵气。
牛夫人望向长子,好似催促他说些什麽。
「那个…信…是妹妹,所以,是不是该让仪老板您先成了亲事,毕、毕竟…那个什麽长幼有序。」
苏仪一笑。「你不是说大哥要照顾弟妹吗?自然是妹妹日子过得幸福了,我再来考虑自己的事。怎麽?你想反悔?」
牛大郎连忙摇头摇手。「不是、不是。」
「正好我也想与您们商量。」苏仪拉着杏草坐下。「你们是想若是杏草出嫁,这间店面、家中便仅剩我一人吧?老实说,我也不想一个人,多无趣,因此,不知诸位愿不愿意搬到此处同住?」
「这这…怎麽好意思,而且,这……」
牛夫人面有难色,却不好意思说出口,这也在紫藤的预计中,毕竟是杏草嫁过去,不是牛大郎被招赘。
「我明白牛夫人您的顾忌,只不过,两家结亲,我认为不必在乎这许多虚礼,我们这屋子虽不豪华气派,但一家人都能住得舒适些。」
依紫藤所知牛家只有两间房,一间厨房加餐桌、一间房间,两张床,兄弟睡一张、母女三人挤一张,不管怎麽算杏草嫁过去都挤不下。
「可是…」牛夫人很犹豫。
「娘,这需要考虑什麽?就搬过来住吧!难不成你想让未来嫂子和我们挤一间房?您还想不想抱孙子呀!」二郎看了一眼苏仪,苏仪朝他一笑,这个二小子果然聪明。
苏仪见牛夫人不再支唔说什麽,知晓她不会反对了,转眼望向牛大郎表示徵询他意见。
对方傻笑。「我觉得一家人在一起,什麽样都是好的。」
果然人要讨老婆时,是最好说话的时机之一。
饭桌上,牛大郎和杏草很安静,牛二郎一直盯着苏仪观察,以前在冀府更多人紧盯冀家大小姐的一举一动,任性如紫藤,也早就习惯了,更何况对方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苏仪藉由分发年礼炒热气氛,分别送了牛夫人和两个女孩一件新衣,牛二郎则是一套文房四宝和习字帖,两家人聊到深夜守岁,牛家一家留宿。
半夜,杏草来到紫藤的房间,紫藤埋头写字,知道是她,问道:「牛夫人和姑娘们都睡了?」
「是。睡的熟呢。」
「这麽晚了,你也睡吧!我这边写完就睡了。」
杏草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答话,也没有离开。
紫藤感到奇怪地抬头看她,对方是预言又止的模样。
「怎麽了?」
「今年是小姐第一年…没同老爷姨娘一起过…」
紫藤听了一愣,自己似乎刻意地不去想,又或者今年有许多事她得自己做,没功夫瞎想,当回想过去的念头正起,紫藤立刻告诉自己打住,一笑带过。
「不过,以後每年都有家人陪你一起过年了。」
「…小姐你…早就想好了今天的这一切了,是吧?」
「当然,我又不是吃饱太闲!」
杏草知道紫藤并没打算长久待在古阳镇,而她把她发嫁,也就代表着不会让她再跟着她。
紫藤向她挥挥手。「来、来,这边坐。」
「你大概不知道我有多麽感谢你吧!」摸摸杏草的头。「你嘛~不要多想,开开心心当新娘就好。我可是在市场绕了好几圈,才挑到这个牛大郎,别白费我苦心。」
「可是…若您要我跟您离开,我也愿意的。」杏草老实巴交的点头。
「所以我说…你大概不知道我有多麽感谢你,我也没有什麽能回报你的,才试着给你一个你一直想要的家。」瞧着杏草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紫藤握住她的手,轻拍。「一日为仆,终生为仆的念头,我可从来没有过!」
杏草抹了抹眼睛。「我知道,所以才…」
「放心吧!我还不会这麽早离开,总得确认你过得好。」
紫藤拥抱住杏草,她这一辈子遇到忠仆的运气,应该都用在崔嬷嬷和杏草身上,从此之後,就算她有这样的运气,也没有这个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