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脑重重挨了一棍子,萨利耶虽然没像亚肯特希望的那样不省人事,但也安分许多。似乎恐惧已消耗了他所有气力,他摇晃着单薄的身躯,被亚肯特半扛半拖地向一楼移动,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泣着,时不时发出绝望的尖叫。
他似乎是个经不起疼痛的家伙。亚肯特想,也许用不着亡灵法师的那些手段,就算是不会魔法的他,也能使用粗劣的刑求让他乖乖听话。
就像亡灵法师做的那样,让他恐惧地颤抖,屈服他的意志,控制他的一切。
这样的想法让亚肯特感到怪异。那是最残忍的黑法师才会做出的行为,他应该对此感到厌恶及恐惧,而不是冷眼看着软弱之人崩溃的模样,细细体会个中滋味,试图理解他的主人的所作所为。
他应该平凡地生活着,就像每个过着平淡日子的凡人,庸庸碌碌地勤奋工作,为了物价上涨而忧心,因为好友捎来的问候感到愉快,日复一日重复同样的事情,将生命深深埋没在时代的齿轮之中。
──谁也不该是现在这样。
然而,一旦走上了命运的分歧,他们都已无法回头了。
亡灵法师在走廊的尽头等着他。在看见那抹乌黑的身影後,萨利耶似乎因为惊吓过度昏了过去,但马上又被亡灵法师的咒语残忍地唤醒。
法瑞斯特用法杖抬起他的下巴,「为什麽害怕呢,萨利耶?」他恶意地说:「我并不怪你。是我容许你的所作所为,毕竟你是我重要的实验体。」
「老师……」
「再说我还得夸赞你几句。你可以在昨天坦白的,但你依旧守口如瓶──你应该知道,就算传送者没检查出结界问题,他们一进来的当下我也会发现缺口,当然,也许不会,但我终究能杀死他们,而在那之後,在动过手脚的法阵里检验出属於你的魔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也不需要检查,我的堡垒里只有你胆敢做出这种事情。」法瑞斯特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法杖尖端的骷髅头。「既然实验已经有了结果,也该是收尾的时候了。」
萨利耶愣了愣,而後睁大了眼睛。
「不……」他大声喊叫起来:「我是被逼的!那些人……那些人抓到了我,擅自在我身上下了制约,我努力反抗过……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他们束缚了我的心智!老师,救救我!我发誓我──」
萨利耶突地闭上嘴。
他维持着不可置信的表情,缓缓倒了下去。
「事实上,我早就知道实验必然失败。」亡灵法师说:「我只是得再确认一下。」
他轻挥法杖,嘴里吐出邪恶的语言,一缕细烟自学徒的体内缓缓升起,在亡灵法师的法杖尖端凝聚成团。
「富含能量的法师灵魂,可惜强度和韧性都远远不够。」他评断道,将那抹魂魄收进了水晶瓶里,接着转身望向他的仆人。
「我曾对他爱护有加……世人总说傀儡师眼里没有生命,但我当年甚至愿意为了他暂时抛下我的傀儡研究。没有任何人能让我退让至此,而这一切只因他说他不喜欢我做这些事。」
「他只是个实验体,但我确实曾把他视为我的学徒,我尊重他,因此在他逃跑後我暂时放他自由──嗯?当然只是暂时的,我的实验还没结束呢。总之,我尽可能满足他的需要,毫不藏私地栽培他,就像当年我的老师对我那样。」
「结果你也看到了,他离去後为我引来了一堆老鼠,还用他拙劣的魔法垃圾污蔑我的名誉。所有人都想毁灭我,可惜我杀了我的老师,我软弱的学徒却杀不死我,至於你──」
法瑞斯特顿了顿,眯起眼睛望着他的仆人。
「虽然我不认为你有那个本事,但若时机到来,我也不会吝於下手,别以为我会因为你过去展现的忠诚而对你网开一面。」他盯着那张完美的脸蛋舔了舔唇,「不过我可以承诺你,我会格外细心地处理你的身体,让你发挥最大的价值。」
「也就是说,如果我安分待着,你就不会把我做成容器了对吗?」亚肯特问。
「看我的心情,仆人。你暂时是安全的……在你的眼角出现鱼尾纹前还有好一段日子能享受你的灵魂自由。」
亚肯特笑了起来。
「你必须接受衰老及死亡,而不是妄图改变它,法瑞斯特。」他说:「我们来打个赌——我活着时候能带给你的价值远比死後大得多,因此就算我皮肤上满是皱摺,你依然会留着我;等我死了,你会想尽办法保存我的灵魂,把我安置在你的堡垒里。」
亡灵法师大笑起来,但似乎牵动了伤口,他的脸扭曲着,硬生生止住了笑。
「不论如何,」亚肯特随意地挥了挥手,「这不是我现在想和你讨论的事。」
法瑞斯特僵着神色古怪的脸。
又一次的藐视!他还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真是令人不快。
「为什麽要救我,法瑞斯特?」他问。
亡灵法师不满地瞪着他。
「你是我重要的容器,还没到你发挥价值的时候,我可不允许你被随意破坏掉。」
「我相信你即使不出面,也能保存我身体的完整,至少维持事後可修复的状态──并躲在暗处攻击他们。那才是你擅长的方式,远端操控、傀儡、陷阱……」他的仆人目光晦暗不明,「你不必亲自来的。」
「我刚制服老鼠们的领导者,当然得让他们亲眼见识自己的愚蠢。」法瑞斯特说。
「看着我……告诉我,法瑞斯特。」亚肯特伸手捧住他的脸,温和地凝视着他,「你不希望我死掉,是不是?」
法瑞斯特一脸理所当然。「当然了,你的头发还没长长呢。」
亚肯特无奈地看着他。
「好吧。」最终他耸耸肩,「我想说的是,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实战型法师,任何一个研究者都不该跟他们正面对上。」
「但事实是我赢了。」法瑞斯特高傲地昂起头。「看清楚了──你的主人远比你以为的还要强大,仆人。」
「你不可能赢过全世界的人。」亚肯特执拗地说:「你刚杀了一位大法师!这会直接动摇魔法界的根本。他们不会放过你的,过不久你将会面对更多菁英……你在把自己推向死亡。」
也许是肾上腺素带来的亢奋,亡灵法师觉得自己有义务拯救自己无可救药的迟钝仆人;他轻佻地挑起亚肯特的下巴,扯出了残忍的笑容。「我要杀多少人,你才会理解……你所服侍的不是寻常黑法师,而是伟大的傀儡师法瑞斯特?」
仆人顺从地仰起头,湛蓝的眼睛直视着他,「你不明白,法瑞斯特,我是在担心你。」
「哦,对。」亡灵法师傲慢地笑起来,「我死了,你也活不下去;你是个背叛者,傀儡师的手下……」
亚肯特也跟着笑。
「那麽,你愿意为了我活下去吗?」他放软了语气,「为了我,停止与世界为敌,别再糟蹋自己的人生了……答应我。」
他一手扶着亡灵法师的腰,低下头时柔软的唇恰好贴上耳垂的位置。刻意柔和的声音像悠扬的乐曲,若有似无拨弄怀中人的耳膜;法瑞斯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这才发现自己的喉咙乾涩异常。
一种奇异的感觉正在他的胸腔鼓动。
像是中了致幻咒的迷眩感,让他甚至差点反射性地出声应和──当然,就算答应了也不代表他会遵守;他可是泯灭人性的傀儡师法瑞斯特,生灵及死灵都臣服在他的黑袍下,他根本不知道「讨好」两个字怎麽写!
但那一刻,他却沉迷於那蛊惑人的嗓音,无法控制地想听那样的声音愉悦地扬起,温柔地诉说感谢或是赞美。
他没感觉到丝毫对方主导的魔力流动。或是这是个被完美隐藏的魔法?不,不可能,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无力的小法师了,他已经得到了无上的力量……已经没有任何人──再也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了!
他闭上眼,想像拥着他的人是钱德勒,他偶尔会同意植物园领主这方面的要求;那窒人的感觉马上烟消云散,直到这时他才找回属於自己的声音。
「傀儡师只为自己而活。」法瑞斯特回答:「你只要专注於服侍我就够了。」
若不到致命的程度,物理性的伤势对於法师来说不是大问题,诅咒及魔法所造成的伤害更加棘手。法瑞斯特需要时间慢慢消化体内的恶咒,尽管施术者的死亡会让时间缩短一些,但仍不能掉以轻心;只有法师知道法师的弱点,若能成功扰乱魔力循环,再怎麽强大的法师也可能轻易死於大量的魔力反噬。
而法瑞斯特当然不会让他们得逞。诅咒可是黑法师的专长──尽管他们更喜欢杀人後的事情,用来召唤个什麽东西或是抽取他们的脑髓入药,但傀儡师依然熟知那些缓慢侵蚀的邪恶手段,因此第一时间就控制住了体内澎湃的魔力,让其缓缓流动,细细过滤并吞噬那些入侵的外来能量。
等他完成这一切,他的伤势也癒合了大半。
此刻,法瑞斯特坐在书房中进行魔力循环的调和,仆人为他烤的奶油甜饼冲刷掉治疗药剂残留在口腔中的苦味。
「我在克利班草茶中添加霜火草与乾燥亚加果。」亚肯特说:「这应该能帮助稳定大量消耗後的魔力震颤。」
法瑞斯特接过茶杯抿了口茶,微苦的液体咽下後在喉咙蒸腾出塔克利班草独特的香气,与此同时氤氲开来的微量元素能量有效安抚了体内的躁动。
法瑞斯特满意地点点头。
「虽然你没有资质,但对魔法的品味还算可以。」
他审视着仆人,眼里闪动着不怀好意的光芒。
「去调查她是怎麽死的,交份报告给我;让我看看你的价值,仆人。」
亚肯特走进迎宾室。偌大的大厅里排列着数十具水晶石棺,里头放置着陷入沉睡的人们──还没入住客房的客人都会被放置在这里。他不禁想起亡灵法师曾这样告诉他。
他在里面找到女法师的屍体。她紧闭着双眼,双手在胸前交叠,若不是身上残留的血迹,她看起来就像睡着一般。
很快地,她的身体会被浸泡在防腐液体,她的血管会被打入维持张力的药剂,她的灵魂──会被另外装进保存罐里,等待植入另一具容器或揉合、碾碎作为药剂材料或饲料。
在这座堡垒,死者也无法安息。
亚肯特叹了口气,开始查看她的屍体。没有魔力的他无法利用魔法检查,只能从屍体状态判断──仅从外观来说,根本不可能看出那场战斗的细节,幸好亚肯特特别擅长法术实验;他在从实验室取来的的药水中选择其中一支色泽暗淡的液体,混合石藤草粉末灌入针筒,缓缓注射进法师的指尖。
一抹浓重的绿从苍白的指甲晕染开来,宛如霉菌孳生,很快覆盖整个手掌。亚肯特对照怀表,观察药水的蔓延速度及范围,将结果仔细记录在牛皮纸上。
一只蝴蝶停在仆人背後,轻巧地搧了搧翅膀。
法瑞斯特正透过影像,看着仆人换过一种种药水及药材,观察、量测并记录。他的动作随意,甚至没正眼瞧过自己手中捞取的材料,但用的却是标准的程序,并且毫无瑕疵。
法瑞斯特承认,他的仆人确实优秀,在这方面他甚至比自己还要熟练。
「可以吗,主人?」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傀儡师回过神来,金发碧眼的工程师正站在他面前,抱着一叠设计图耐心等待。
「我新加入的设计,主人。您看看没问题的话我明天就开始动工。」似乎是发现他的主人不在状态,范德钦补充道。
法瑞斯特又看了看设计图。「我认为二楼窗户也需要加上防入侵系统。」他说。
「好的主人。请问您的警报装置要使用音控还是魔力共鸣?」范德钦问
亡灵法师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轻敲桌面,他不由自主又看向影像里的仆人。
仆人这次拣了个鲜红色的药水,撑开女法师的眼皮滴进去;女法师的身体轻轻震动,接着剧烈地抽搐起来。
「啊,别怕,这不会伤害到你。」彷佛安抚生者,亚肯特轻柔地说。
那声音——就像每一次在他耳边说话的语气,轻轻震动着耳膜,温和而稳定,让人心神宁静下来。
「魔力共鸣吗?」范德钦盯着空中变换的投影,不确定地询问。
法瑞斯特蓦地站起来。
五秒钟後,瞬移到实验室的亡灵法师夺过仆人手中的药水,女法师被冲击术扫到角落,和积满灰尘的空水晶瓶堆在一起。
亚肯特眨眨眼,「我还没做完检查呢。」
「我已经给了你足够的时间。」亡灵法师的语气不容拒绝,「现在回去,把你的发现整理好!」
亚肯特没有再提出意见。他歪着头观察法瑞斯特的表情,然後他笑了笑,顺从地往实验室出口走去。
在仆人错身而过时,亡灵法师僵硬了一瞬。
他感觉到对方掠过他指间的手指。
「你不会辞退我的吧,主人?」温润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法瑞斯特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温软的触感贴上他的唇角。
那是个温暖而轻巧的吻,仅碰触一瞬旋即撤离。
仆人很快就离开了,亡灵法师却待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他的心脏正大力撞击他的胸腔,这辈子好像从没跳动得这麽剧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