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瑞斯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度过那惊心动魄的一天的。
他照常调配药水、施展法术、维修傀儡、享用仆人准备的下午茶、拥着仆人入睡;他的仆人也照常工作、打扫,帮他处理材料,煮茶以及烤饼乾。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某天早晨他睁开眼睛,瞪着仆人近在咫尺的睡颜,他才蓦地从浑浑噩噩中惊醒过来。
──这个人救了他一命。
他可以不说的,这个陷阱足以杀了他。
难道真的如他所言,他来这里不是意外,也不是为了杀死他,而只为了解除他中的诅咒?
用自己资质一般的灵魂作为交换,将希望寄托在一个恶名昭彰的傀儡师上?
或是真的像他之前的荒谬理由,爱上了他?
不,不可能。
但他想不明白仆人为什麽这样做。
他拉了拉亚肯特的外袍,将他自睡梦中唤醒。
「你到底为什麽留在这里?」他问。後者睡眼惺忪,朝着他露出了慵懒好看的微笑。
「我喜欢你,法瑞斯特。」他说。
──又是这个藉口。
突兀、愚蠢而荒诞,令人不敢置信他就这样不加修饰地说出口。但就像上一次那样,法瑞斯特并不觉得可笑,彷佛那就是自己一直以来等待的答案。
「你喜欢我。」他重复了那句话:「你喜欢傀儡师的哪一点?」
亚肯特没有回答他,反而朝他丢了个问题。
「你还记得你为什麽入学吗,法瑞斯特?」
尽管已经做好听取胡言乱语的准备,亡灵法师仍愣了愣。
「海瑞金魔法学院,除了高昂的学费和容易取得的入学资格外,没有任何特色或强项。他大可选择更好的学校,学费更低,更好的教育,更好的出路......」亚肯特顿了顿,「但他为什麽会让你去念那里呢?」
「我怎麽知道?」傀儡师冷淡地说:「他出的学费,当然是他选择的学校。」
「你怎麽会不知道呢?」亚肯特笑起来,「那是你要求的,你只愿意去那里就读。」
法瑞斯特眯起眼睛,探究地望着他。
「你发现了吗?你的记忆有缺失。」亚肯特说:「你甚至记得救你的法师的名字,却想不起比那更重要的事情。」
「当然了,我体内有一个记忆锁。」法瑞斯特说。
亚肯特惊讶地睁大眼睛。「……你知道?」
亡灵法师抬起头,高傲地睨着他,「我当然知道,傀儡师法瑞斯特怎麽可能不知道自己身体任何的变化?」
亚肯特与他对视了一会,脸上的表情有些忧伤。
「那你为何不解除它呢?」
「我知道那是我做的。」法瑞斯特冷冷盯着他,「既然是我判断不需要的东西,那就是不需要,我为何找回来?」
「你真的这样想?」亚肯特露出苦笑,「还是说……你害怕自己无法承受自己掩盖住的真相?」
亡灵法师脸色蓦地沈了下来。
「你的确很强大,法瑞斯特。」
亚肯特一向能把握好自己的言语尺度,但这一刻,他只是自顾自地说话,彷佛没看见傀儡师眼里闪烁的危险光芒。
「但你忘了……魔法是什麽?是生灵以专注的精神力催动魔力,在世界规则的框架上凝塑出来的作品。它所仰仗的是你的初心,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意志,是你内心真正的愿望与渴求。你只顾着雕塑你的魔法,却忽视了最重要的力量来源,这有多危险你知道吗?找回你的内心吧,法瑞斯特。面对他、接受它……」
亚肯特对着他露出了苍白的笑容。「就算是你,也是会犯错的,法瑞斯特。」
霎时间,法瑞斯特的脑里一片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很不高兴,死咒聚积在法杖尖端,只差一刻就要发散出去。
他有些不明白。仆人之前的诸多不敬他都忍了下来,但这次却差点失了手。是哪句话让他如此愤怒?害怕?找回内心?或者……犯错?
傀儡师是不会犯错的。只要说他犯错的人不存在,并且他自己也否认做错了事,那麽这件事就不存在。法瑞斯特真心认为自己没犯过错,他不在乎世上的蝼蚁怎麽想,但他认为他的仆人不该这样说话。
那会让傀儡师想对他动手。他怎麽能这样不把自己当一回事?
只有亡灵法师能决定他的结局,他不该干预法瑞斯特的想法,因为那个人的一切都是属於法瑞斯特的。
结果,他还是被仆人混淆了焦点。
死咒没有放出去,但也足够让仆人识相地闭嘴,乖乖去容器室报到──这明明不是他的本意。
法瑞斯特在书房来回踱步,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说他喜欢他,那会是真的吗?
但若不是这样,他为何救他?那法阵就算不能杀死傀儡师,也能大大削弱对他的控制,那是仆人唯一能逃离堡垒的机会。反之,他救了自己也不能得到什麽,况且他到现在都还没要求奖赏。
──对了,奖赏。
他的仆人救了他,理当领取报酬。
他让管家带仆人到自己的书房。仆人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放松自在,表情带着一些好奇。先前差点被杀死的经验不曾在他心中留下阴影,轻快与冷静并存在这个特别的仆人身上,在这冷酷的堡垒里,他没有属於死者的麻木,却也没有活人该有的恐惧及憎恨。
他像童话里天真无知的小女孩,哼着清脆的旋律,连同周遭温暖的微风爬进邪恶巫婆的高塔里。巫婆原以为他带来的是关於死亡的快乐结局,但出乎意料地──小女孩对悲惨的巫婆伸出了手,将他从无尽的孤独中拯救出来。
──才怪。
邪恶的巫婆永远会是巫婆。巫婆之所以为巫婆是有原因的,他的基因里刻着邪恶的符号,体内流着黑暗的血,於是他注定远离人群,在高塔干着些不可告人的勾当──那是故事的设定,那世界里不可违逆的真理。
那就是他,傀儡师法瑞斯特。
但他不介意让小女孩高兴一点,那是他应得的。
「我从来没送过任何人礼物,」亡灵法师高傲地昂起头:「但我确实欠你一个奖赏。」
「哦。」亚肯特眨眨眼,「我真高兴,法瑞斯特。」
亡灵法师挥了挥法杖,一阵天旋地转後,亚肯特眼前出现一排排的普通仆人,清一色金发碧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前方。
「你可以选一个做为你的仆从。」他说。
亚肯特看着那一排排的仆人,怎麽看怎麽别扭;这是当然的,他们长得就像孪生兄弟似的。
他转头看了傀儡师一眼。「我得考虑一会……」
「当然。」傀儡师宽容地提了提嘴角,伸出手作了个请的手势。
亚肯特慢慢走向前。他一个个望了过去,仔细辨认傀儡间的细微差异。先前指派仆人的代理工作让他记住了每一个人,此刻,他能从中选择任何一个。
最後,亚肯特在其中一个仆人身前停下来。
「这一个。」他说。
「如你所愿。」傀儡师微笑地回答。
亚肯特伸出手,摸了摸傀儡脖子上的疤痕,拉了拉他的头发,又朝他的耳朵吹了吹──傀儡只是安静地站着,眼皮也不眨一下。
最後他似乎失去了兴趣,转而望向赐予他奖励的主人。
「既然是我的东西,表示我有权对他做任何事?」他问。
「当然,你有这个权力。」亡灵法师回答。
「有权拿他做实验?或是杀死他?」
法瑞斯特脸沉下来,「你想弄坏我给你的东西?」
「我想要他重获自由。」亚肯特回答。
从没有像他这样不知好歹的仆人,法瑞斯特心想。但他并不急着发怒;他不得不承认,这名仆人确实有其特别之处,值得自己耐心对待。
「告诉我理由。」
「法瑞斯特,主人……看着我。」亚肯特放缓了声音,是他每晚都会听见的特别柔和的语调。
法瑞斯特抬眼看向那双蔚蓝清澈的眼眸。
「我有些担心。」亚肯特说:「假如这次发现陷阱的是其他仆人……你也会将我送给他吗?」
「我为什麽要这麽做?」法瑞斯特面露疑惑,「除了你之外,我还有许多容器以及备用仆人。」
「但你说过我在你的堡垒里是最不重要的。」亚肯特说。
法瑞斯特顿了顿,「我说过吗?」
「你说过,在萨利耶刚回来的时候。」
「咳,」傀儡师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尴尬的情绪,「那是在你立功之前,现在当然不一样了。看在你那麽努力服侍我的份上……」
他调整了个傲慢的表情,抬起下巴睨着他。「你现在有资格成为我的管理者了,我相信你拥有足够的魔法知识参与我的堡垒防御,明天我会让传送者带你熟悉你的新工作。」
「但我……」亚肯特顿了顿,「等等,传送者?他能和人沟通?」
「你必须说出关键字,也就是我成为傀儡师的确切年份与日期,他才会与你认真对谈,这是为了防止我的法阵机密外泄。」
亚肯特抽了抽嘴角。「好吧。但我并不想成为你的管理者,我从一开始就说过了,我只想成为你的助手,而你知道我能胜任这份工作。」
对於他的拒绝,法瑞斯特并不意外,他伸手示意他说下去。
「而且我一开始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关於奖励──看,我长的简直跟你送我的礼物一模一样,在你心中我们没什麽不同──别否认,我知道你一直以来我将我视为你的材料。但对我来说,你是独一无二的……你可以轻易抛弃包括我在内的任何一个仆人,但我却只剩下你了。」亚肯特脸上露出了近似悲伤的表情,「我很不安,法瑞斯特。我不想被摧毁灵魂,也不想被改造成不是自己的模样。」
傀儡师盯着自己的仆人,久久无法言语。
他从没想过他的仆人会为此不安或难过。当然,对於活人来说那是必然的,他只需要加速制程跳过这个阶段,而对於他的作品……他的仆人一向不会有那麽多想法。
但确实,在不打算送他进客房的现在,他仍没想过深入理解这个奇怪的仆人;毕竟他没有经验,亡灵法师对生者的理解方式向来是透过分析灵魂,经过解构储存在特殊的水晶瓶里──当然,在那之後,生灵也变成死灵了。
「我可以承诺你,短期间内我会准许你的意志自由。你可以继续作为我的助手,并且保有你的仆人,这是你为自己赢得的。」
法瑞斯特眯起眼睛打量他。
「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我总是能让你满意,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亚肯特推了推他的新礼物,「我很感激你的……好意,但比起这个……」他顿了顿,「事实上,我认为我有足够贡献为自己争取相应的报酬。」
法瑞斯特的笑容有些扭曲,「傀儡师制作的傀儡竟然不能满足你的胃口吗?」
「不能。」亚肯特乾脆地说:「我救了你的命,我认为我有权要求同等的礼物,比方说生存的权利──」
「我会让你活着。」
「不是我,是大法师。我希望你保持他的灵魂完整,放过他。」亚肯特歪着头观察他的表情,「我知道你并不想杀他,法瑞斯特。我只是希望你遵从自己的内心。」
法瑞斯特沉吟了一会。
「复活一个人付出的代价太大。」他缓缓开口:「我得每天使用大量灵魂修复他的肉体,将人造灵魂填入他的身体中维持机能,此外他已经过了处理的黄金期,排斥反应会大大增加日後融合的质变风险,给他另一具容器会容易得多,就像我的傀儡们那样;不过依我对他的认识,他宁愿死也不会想要一生都关在黑法师的保养室,朝血管灌注稳定药剂。此外我也不会放任他在我的堡垒里存活,等着他成功杀死我。」他顿了顿,「但我确实能放过他,让他自然消散。他肯定也会比较喜欢这种方式──当然,如果他还没打消杀死我的念头的话另当别论。」
「让他安息吧,法瑞斯特。」亚肯特轻声说。
法瑞斯特的指尖微微一动,装在灵魂的水晶瓶出现在空中。他低喃咒语,一抹圣洁的白光包裹住灵魂,缓缓将它带离瓶子,光亮越发耀眼,转瞬间就让整个房间大放光明。
亚肯特转头看向傀儡师。被光芒映照的惨白的脸,木然的神色。这是一个邪恶的黑法师,但他施放的净化术是如此耀眼纯净,彷佛来自於最虔诚的光明之神信徒。
「完美的净化。」傀儡师低声说。
黑暗重新席卷了整个室内,将恶行掩埋。他打发走他的仆人们,那些金发碧眼的美丽娃娃回到原先的位置,继续堡垒里的展示。
那救了他的仆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会,亦领着奖赏而去。
黑暗的室内,转瞬间只剩他只身一人。
这时,法瑞斯特才低头望向指尖的蝴蝶。
金色光芒依然耀眼,翅膀依然纯白剔透,这一次,隐约浮现柔和的粉橘。
金色即希望,白色即平和,澄色即喜悦。
如此温暖的颜色,一如他所带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