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傀儡師 — 36

新工作对於亚肯特来说如鱼得水。他记住所有傀儡师给他的作业,熟悉黑魔法材料的处理方式,辨认法阵并且完成布置准备。尽管已经许久没参与魔法施展,但他惊人的记忆力一如既往,很快便被允许参与傀儡师的核心工作内容。

因此,虽然傀儡师现在已经不会抓到了个人就兴冲冲向他展示那些让人不舒服的步骤,但亚肯特还是不免俗地看着那些邪恶的魔法如何运作,并暗自在心中叹息。

「我不会马上杀死人类,而是会在捏塑灵魂後做这个动作。」

傀儡师柔声念诵咒语,小心从地上的人体中取出灵魂。那人仍在呼吸,扭曲的面孔透露出他死前所受的折磨──他的双眼圆睁,死死瞪着亡灵法师,但很快地,随着灵魂脱离,眼里的仇恨也失去了焦距,隐没在一片空洞的茫然之中。

亚肯特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以最初阶的灵魂残渣来说,它的色泽反映转化的完成度。颜色浅淡的多半没经过事先处理,尤其是死於意外或寿终正寝的人类,他们多半没经历过多少折磨,对自己的死亡没什麽意见,这样的灵魂可塑性会大大减少。就算再加上几个程序,对灵魂施压,扭曲灵魂,让它因痛苦而变质,制造出来的成品也不够稳定,只适用於最粗劣的丧屍。」亡灵法师顿了顿,检视手中的灵魂。「傀儡师不制造垃圾。人类的感情不可或缺,那具有力量,能搞砸一切,也能让魔法增色。对於黑法师来说,煽动材料的情绪如同控制自己的喜怒一样重要。」他抬起头,望向他的仆人,「你认为什麽感情是最需要保留的呢,仆人?」

「爱。」亚肯特说。

法瑞斯特大笑起来。

「是的,爱,白法师经常这麽主张……」他熄了火,让药水自然冷却,「可惜傀儡师无法从光明之道中获取利益。正面能量只会加速灵魂自然消散,这跟我们的目的相反──事实上,黑法师折磨人多数时候并不是因为他们喜欢这麽做,而是法术需要。痛苦是我们魔法的一部分,如同我们的信仰。」

「这也是人们害怕你们的原因。」亚肯特说:「你们就算什麽也不做也能让人吓得发抖。」

「恐惧易於控制,」法瑞斯特柔声说:「但那并不是最重要的元素。我们当然得做些什麽,来得到自己想要的──比方说,仇恨。尤其是自痛苦而生的恨意。死灵无法细腻思考,生前的执念支撑它们的存在,强烈的报复愿望会让它们苟延残喘下去,甚至成长茁壮。当然,还得使用点小手段转移它们的仇恨对象,如此一来,它们会是最忠诚的傀儡。」

亚肯特摇了摇头。

「支撑人类活下去的不是只有仇恨而已,法瑞斯特。」他说。

「当然只有仇恨才能产生如此大的力量。」法瑞斯特说:「除了恨,还有什麽能让人疯狂投入自我毁灭之中?」

亚肯特没在说些什麽,话题就此结束。随後亡灵法师将魂魄装进水晶瓶中,将目光放回锅里滚烫的药水。魔药附近躺着一具金发碧眼的容器,紧闭着眼,看起来像睡着一样。

「等你熟悉今天教你的知识,我会允许你帮助我唤醒傀儡。」法瑞斯特说:「现在回去吧,你在这里会干扰我的工作。」

亚肯特应了一声,往门外走去,并在离去前望了傀儡师最後一眼。

法瑞斯特正低头埋首於魔药的调制,就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仔细、专注、日复一日。在加入了精确份量的灵魂残渣後,药水依照他的预想变了颜色,於是亡灵法师紧绷的唇角扬起了冷酷的弧度。

──在他的背後,沈默的仆人脸上浮现出悲悯的神色。

「遗憾。」他用傀儡师听不见的音量轻声说,转身离开了实验室。

他沿着走廊走向通往二楼的传送阵。路过傀儡室时,亚肯特看到了处理者。那位总是神智不清的管理者挺直了背脊站着,与一具平凡的女性傀儡对视──他们的眼睛里皆是一片虚无,什麽也没有。

最近,法瑞斯特变得忙碌起来。

他出门的频率大大增加,以至於亚肯特花费更多时间在堡垒闲晃。前一阵子,另一个新的管理者上任,负责监视堡垒外围的异动──那些试探性的攻击越来越密集,他每天都看得见传送者忙碌的身影。

当传送者蹲在门前小径尽头检查法阵时,亚肯特就斜靠在门口眺望。在傀儡师的控制下,他出不了大门,只能从那里享受点外头的新鲜空气。

传送者突然站了起来。

一阵空间扭曲後,那抹黑色的人影就这麽在小径中间凭空出现。

傀儡师回来了。

亚肯特站直了身子,对着法瑞斯特露出柔和的笑容。

「你去哪了,法瑞斯特?」他问。

法瑞斯特踏进堡垒里,塞给亚肯特一小包东西。

他打开包裹,从里头拿出一枚做工精致的胸针。上头镶着硕大的蓝宝石,看上去价值不斐。亚肯特研究了一会,发现那似乎是一个护符,边上细细刻着咒文和法阵,隐约有能量在其间缓慢流转。

「给我的?」他问。

法瑞斯特别过头,有些不自在地乾咳了一声。「你喜欢吗?」

亚肯特惊讶地看着他,「你最近一天到晚往外跑,就是为了这个?」

傀儡师不置可否。他盯着自己的仆人看了一会,又问了一句。「你喜欢吗?」

「当然,法瑞斯特。」对方扬起了醉人的笑容,「你给我的任何东西我都喜欢。」

傀儡师高傲地点了点头,「只是偶然拿到。这东西对我没用,但像你这种弱小的人类,倒能发挥一点价值。」

他拿过胸针,别在仆人的胸口。海蓝色的宝石十分衬托他的金发和蓝眼睛,法瑞斯特不禁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当然,那笑容依然充满着傀儡师式的邪恶与阴暗。

「事实上,我也准备了礼物给你。」亚肯特柔声说。

法瑞斯特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有些茫然。

礼物?给傀儡师?

从来没有人会这样做。傀儡师理所当然会给予他的傀儡一些东西,而他的傀儡并不会擅自准备什麽──他们不应该有这种多余的心思。

没等他回应,仆人已经牵住他的手往二楼传送阵的方向走去。法瑞斯特没有挣脱,尽管他在堡垒里偏好使用瞬移术和传送术移动,但他不介意偶尔陪他的仆人走走路。

尤其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特别喜欢被仆人引领着行走,傀儡师可不常体会到这种感觉。

在来到仆人简陋的房间後,亚肯特从抽屉取出一个小木盒,轻轻放进他的手中。

法瑞斯特掂了掂重量,并不特别沉。他看了一眼仆人──对方的眼睛里好似有光芒闪耀,让他差点挪不开眼,以至於他打开盒子的时候多了几分慎重。

盒子里装着的是一条别致的腰带。

在柔软的黑色棉布上,以金色和银色丝线织成细密的花纹。魔法石碎片被打磨染色,装饰在纹样的边角,腰带尾端悬吊着色泽通透的泪珠状水晶,隐隐散发圣洁的光芒。

法瑞斯特凑近观察织绣的样式。他很快发现隐没其下的法阵──一个祝福魔法,结构紧密,上古文字华丽地蜷曲延伸,组成腰带上美丽的图案。

祝福魔法,是一种象徵意义大於实质作用的魔力形式。严格来说那不算法术──它不像防御魔法能阻隔攻击,也不像辅助魔法能帮助魔力循环或增进治疗法术的亲和性;但某些法师相信,一个成功的祝福魔法能帮助持有者抵抗负面状态,从内心给予信念支持。

傀儡师对此嗤之以鼻。没有文献能证明这类法阵的实质作用,那只是某些拙劣法师的幻想罢了──尤其用於蒙骗那些平庸的蝼蚁,告诉他:嘿,虽然你不是法师,但也能买到便宜的符咒,你甚至还能自己做呢!

此刻,他能感觉到腰带内稀薄的魔法气息,显然他的仆人仍试图启动了法阵,想当然尔,那只是徒劳无功的尝试。

但傀儡师却无法抑制内心的波动。

他无法控制地想像起仆人是如何构思阵法,如何在法阵纸上一点点勾勒出严谨而优美的线条。

他想像他将月见草烘乾磨粉,融入圣水之中,那修长的手指将施法丝线细细浸泡,像是煮茶那样优雅而灵巧。

他想像他坐在桌椅前,垂着眼睫安静地下针。垂落的金发在他的侧脸抹下阴影,他的神情放松,也许噙着些许笑意,就像为他倒茶时唇角温柔的弧度。

他想像他检查成品时手指描画的路径,想像他催动魔力的模样,以及在那之後平静而失落的面庞。

「你在外头买的那些材料,就是为了做这个?」法瑞斯特有些懊恼。他曾以为仆人是为了摧毁他才买了那堆神圣系施法材料,没想到是作为这个用途。

「我想了很久。」亚肯特温声说:「我没有足够的魔力,所以选择祝福魔法。依照他们的说法,我的心意能够化为你的力量,就算是如此弱小的我也能提供帮助。」

这些就足够了。法瑞斯特想。他喜欢这个礼物,不论有无用处,这比什麽都合他的心意。

尽管神圣魔法符咒与黑法师是一个再也荒谬不过的搭配,但法瑞斯特并不在意。这并不影响他的魔法,看上去也十分赏心悦目。他让仆人为他系上,深沉的黑袍上终於出现其他色彩,这让傀儡师稍稍轻快了起来。

亚肯特环抱着他,热气吐在他的耳朵尖。

「你喜欢吗?」

「还可以。」傀儡师高傲地说。

仆人在耳边轻笑出声,震动自胸膛传递过来,引得傀儡师颤抖了一下。

「你对我真好……我被你养大胃口了,法瑞斯特。也许我能再要求一个愿望?」

法瑞斯特转头看他,那双弯弯的蓝眼睛让他不自觉屏住气息。

「你还想要什麽?」他问。

「我想和你待在一起,法瑞斯特。」

「而傀儡师会满足你的愿望。」

亚肯特轻轻叹了口气。「光是这样不够的,法瑞斯特。」

「这几天来,警报已经响过三次了。我听说是因为炸药触动外围防御的缘故;他们想炸了这座山,直到法阵暴露出来。」

「这里不安全,法瑞斯特。」

他盯着傀儡师安静了一会,才又继续开口。

「我们离开这座堡垒好吗?就我们两个人,远走高飞,找个偏远的地方落脚,安安静静地生活。」

傀儡师沉吟了一会。

「你太小看你的主人了,傀儡师法瑞斯特当然不会坐以待毙。那些小老鼠伤不了我……但我同意你所说的,这座堡垒已经太老旧了。」他柔声说:「我会考虑你的提议,仆人,我已经在这里待太久了。」

他的仆人笑了笑,伸出手细拢他的白发。

「你应该叫我亚肯特,就像我称呼你法瑞斯特。」他轻声呢喃:「因为我们是彼此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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