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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幼就是个喜欢问「为什麽」的男孩,总是缠着母亲问她问题,像是「天空为什麽是蓝色的?花为什麽会开?人为什麽会聚在一起?」。当然问题不只这些,还有为什麽某某动物会爬树,某某动物在水里不会淹死之类的问题,母亲虽然只有高职毕业,但她总是有办法回答我的问题。
然而回答并不意味着解答。有时她回答得简洁,有时答得迂回,也有好几次心血来潮,说了一个故事後反问我「这样你懂吗?」。如果我说不懂,母亲也只会笑笑地说「等你长大後就懂了」,话题也就结束了。
升上小学高年级後,我偶尔会恶作剧似地提问我已知道解答的问题,像是一些从百科上面看来的东西。如果母亲回答得「不正确」,我就会纠正并说明解答,她也总是听完我想说的话。我是否藉着这些反抗来证明我已经长大了呢?那时的我是否迷上了「教育母亲」的成就感呢?还是单纯地想让母亲也知道我知道的事物呢?
过去的我如何想,现在已不复记忆了。我没有答案,因为我知道成长不等於成熟,现在的我没有自信能像母亲那样,成熟地面对一个拿知识来找碴的小鬼。母亲回答我问题时不一定会看着我,但她总是让我知道她在聆听,她也从未在被我纠正时动过气。如果她的回答没有解决我的问题,即使她手边有别的事情,她也会在我开始发表解答时停下手边的事,接着不是看着我的双眼,就是看着我所在之处的一个定点,在听完後称赞我有认真学习。
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个学识不丰富但是善用沉默来引导孩子喜欢上知识的母亲。可是母亲在某个例外情况下并不会保持沉默,当她的回答和「上帝」直接相关而不只是间接相关时,无论我所反驳的「解答」多麽科学,母亲都会在我解答之後反问我。
「你确定吗?」
最初几次面对母亲的反问,我哑然不知所措,後来我学会了用另一个科学解答去解释我本来的「解答」,甚至有时候会凭感觉胡说一些科幻解答。大概心里想着母亲也不会发现吧,总之那时候我不太能忍受被反问「你确定吗?」却没有能力回应。母亲也总是静静地听我说完长短不一的解释,没有吐槽过我「你这是在卡通上面看到之後胡说的吧?」
「我想,我还是相信这是上帝巧妙的安排。」
母亲只要说出这句话,就意味我们的对话要结束了。
小时候的我虽然表面屈服在母亲「狡猾的回答」之下,但心里是不服气的,心中总有那种『错了!你错了!但是我不知道为什麽我说不赢你。』的挫败感。那时候我确实在心中瞧不起母亲的「不科学」,暗地嘲笑她也是迷信的大人。
「天空不一直都是蓝色,天空的颜色会变,是上帝要人们享受颜色。」
「花没有统一在春天开,是在上帝计画的时间绽放,四季都有花开。」
「人们会相聚在一起,除了胆小害怕,只因为上帝要人们相亲相爱。」
长大後终於在书本上找到相关解答,无论答案是来自科普的、生物学的、社会及历史理论的解释,我总是会在读到後不由自主地再问一次「为什麽?」与「你确定吗?」,彷佛母亲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即便她过世了也会悄悄地回来质疑我。我就像是平原上的一位农夫,想知道河水怎麽来而逆流行舟,过了丘陵、山谷、爬上山巅後才发现水源只是一个小水塘,而供给水的是山上的雪,雪是来自天空的雨云,水是平原上就能接触到的雨和雪。
母亲和我不同的是,她从一开始就相信河水是来自天上的雨,她没有任何根据和查证就这麽坚信着。随着岁数渐增,特别是在母亲过世後,我愈来愈对「正确解答」失去信心、有所怀疑。也许这就是母亲那时会问我「你确定吗?」的心情吧,我渐渐知道小时候的我只是装模作样地懂那些答案,喜孜孜地与母亲分享「解答」。如果我搞不懂那些解答却相信那些解答,这样我和相信答案是「上帝巧妙的安排」的母亲之间,到底有何区别呢?
回想起来,母亲曾经,也仅有一次闪躲我的问题。
『为什麽世界上有那麽多不公平呢?不公平是上帝允许的吗?』
当时正值十一岁还在念小学五年级的我在学校和同学打架,是什麽原因打架我已经给忘了。我一回到家中就向母亲抱怨老师处罚偏袒对方,我激动地握紧拳头、全身发抖、落下泪。母亲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这是她鲜少崭露的亲密举动,拥抱这种事情在我记忆中一次也没有。她掐着我的肩膀,彷佛要用力才能把话说出来。
「上帝没有不公平,长大後你就会懂了。如果还不懂,就努力成为一个能见到祂的人,当面问祂吧。」
升上小学六年级没多久,母亲就在九二一地震中过世了。
许多大哉问已经没有机会请教母亲了,长大的我偶尔也会好奇母亲会如何回答那些问题。至於母亲没有回答我的「公平」,我也曾经找到确信无误的解答。比方说,有些人可以经常享用美食、穿华服受人关注、住在舒适的大房子里、已事先为每个假期买好机票海外旅行,这样的人生对比三餐不继、一贫如洗的人,肯定是活得非常「幸福」吧?这是不公平吗?这当然不是。两人是公平的,因为後者如果拥有一样的物质,他也有能力做相同的享受,这就是「公平」。至於有没资格拥有那些物质,这是「正义」的问题,不是公平的问题。
公平就像是数学题,一加一就是二,让结果变得不是二的行为,牵涉的是正义而不是公平。具体来说,时间是公平的,多数人能迎接第一个月圆和数十年的青春,少数人能拥有漫长的老年。或许人的寿命有长有短,但人们只能经历一次出生、只能经历一次十八岁的前夜,所以人生在世的时间是公平的,问题只有正不正义而已。
如果没有这套推论,如果这套推论不成立,我就无法相信公平了。我在想出这套推论时高兴了好几天,几次在心中默默地向过世的母亲说『嘿嘿,我已经搞懂公平是什麽了,在我问上帝之前就搞懂了,很厉害吧!』可惜的是,这份喜悦没有机会让我带到彼岸和母亲分享,在那个下雨天,那场奇遇,粉碎了我的公平理论。
人生在世的时间不是公平的,
我比人多经历一次青春岁月,
就在我向猫神许愿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