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深秋正午时分,气候却像是初夏,士林大学的学生们仍穿着短袖,早上出门穿着薄外套的人也多半脱下手持。学生餐厅人声鼎沸,在闹哄哄的喧闹中流沁着新闻报导细微的声音。
我随着两名男子的脚步,跨过空气门进入餐厅找了离门口最近的四人空桌,搁下背包和杂物後坐下。我举起左手在空中扫了两下,两名男子立刻明白意思,我占位子他们先去选餐。
「掰掰」、「下午见」、「点名的话记得打给我们」,这类寒暄在喧闹声中反覆出现,此起彼落。几分钟过去,餐厅流出了不用餐的人潮,流入另一批面带倦容的人潮,他们相对安静很多,应该是教授延後下课使得饥饿感侵蚀了他们的活力吧。
「在现场我们可以看到……陈嘉南来台访问期间可说冲突不断……我们先回顾陈嘉南从三号访台以来的冲突事件,随後将回到现场……」
「现场最新插播,除了总统府前……刚刚传出中正纪念堂有一位老翁自焚……」
「……消息传到总统府,现场群众相当激动……扬言要进一步升高抗争行动……」
随着噪音不再充满整个空间,新闻内容也渐渐能连上,虽然声音还是非常微弱,稍有失神松开耳朵就会失去它们。但是只要专心抓住那个声音,它就不会溶在背景噪音中,即使一瞬间没连接上,也能很快地从噪音中再一次打捞到我的意识中。
两人回到座位上换我去选餐。新闻报导尚未结束,我也没有放松对它的注意,它就像海上的浮木,我的注意力仅是一条细绳,一端套住浮木,一端绑在船舵上。若我只注意新闻,就会和餐厅内拥挤的人群互相碰撞,这是我极力想避免的事;若我只注意人群的流动,它就会溶解在背景噪音里。我花了不少精力才选完菜、结帐、回到座位上。
座位前方的两名男子是「阿嘎」和「立轩」,在我坐定时两人已经聊开,他们的话题十之八九不离「妖精世界」这款全球排名第一的线上游戏。这也不怪他们,因为万众瞩目的资料片「冰雪妖精王」即将要上市,不仅开放新地图、新首领、技能组合更新,还开放更高的等级、全新的职业和专业技能。曾经也是重度玩家的我,十分能理解他们的期待。
「我觉得还是要先搞转业技能和拍卖场,改版初期是赚钱的大好时机啊。」
「我没有那个肝可以玩大富翁,每天搞副本和战场团就没时间了,脱队一次要回A组不知道要排多久才轮得到。」立轩没把筷子停下,边吃边回应阿嘎。
「喂喂,怎麽看都是你说的玩法比较爆肝吧。」阿嘎做了个吐槽手势。
我悠闲地吃着自助餐不积极参与两人的话题,说实在的,两人也不太需要我的回应就能一直聊下去。我只有在两人的对话进入无限回圈之前开口转移话题,像是他们对某些职业强弱的观点无法取得共识时,我就会插嘴『这也太音霸(不平衡)了吧!』、『这以前很强的阿,怎麽被改得这麽弱。』之类的惊呼和评价,两人也会顺着我的讨论表示赞同或纠正我的错误,补充他们的看法後接着聊下去。
「……你真的不趁这波改版回来玩吗?」
「对阿,我们会资助和带你冲等,满级的时候也差不多要开资料片了吧。」
阿嘎和立轩又再一次邀我回锅重玩,是我离开这游戏一年多以来第五次邀我了吧。在我摊开手掌准备再一次搬出制式回答之前,立轩抢在我开口前说道。
「就跟你说帐号卖掉没关系了,我们两个帮你拉等级,重新起家很快啦。」
「对阿,尧哥你把我们两个拉来玩,然後说不玩就不玩,没有这样搞的啦。」阿嘎半搞笑地做出电视剧上常看到的江湖表情,如果我们不在餐厅而是在户外的话,他一定会点上一根烟吧。「这样真得不够意思,做兄弟不及格阿。」
两人像排练过似地让我插不上话,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了近五分钟,有一半是缅怀以前我们一起玩的记忆,另一半是吐槽我竟然不顾大家一起搞起来的功绩放手不理。
(这个话题久战不利,得快点结束)
『好,我知道我退坑的时间点很怪,公会或是战场团的人也许不能理解,但我也不是没好好交代吧。』两人并没有反驳我说的话。『而且,我不是把学长从别的工会拉来我们的亲友团了吗?学长的技术比我好耶。』
想当初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我花了五个晚上的游戏时间才抚平线上朋友们的情绪。所以,要说我没有好好处理是不公道的。
两人虽然同意学长技术很好,不过还是希望我能够一起回去玩。我努力回避我不再继续玩的话题,并把焦点带到他们合作是否出了问题。话题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
『你们是不是因为学长没有一直挂在线上,觉得配合不来啊?』
「不会啊,学长都很准时,不过打完就下线是真的,没来也都会提前请假。」
「说到学长,他这几天请假是不是去那个了?」
阿嘎的下巴向上钩了两下,指向悬在天花板下方的电视机。
「应该没别的原因吧。」立轩把桌上用完的餐盘叠起来,推到没人坐的位子。「版本末期,没别的事好忙的,他一定会去干谯中国狗官阿。」立轩话还没说完,我们这桌就传出「爱拚才会赢」的手机铃声,我和立轩的目光立刻集中到阿嘎身上。
接起电话的阿嘎不意外地与对方来段脏话问候,随後应了几声「嗯、喔、好」转头看我我这边。原来这通电话是学长要找我却找不到,所以透过阿嘎请我回拨电话。
果然,我打开手机发现两通未接来电,这次真的太大意了,光是注意新闻报导而忘了打开手机。虽然朋友都知道我上课有关机的习惯,可是学长昨天才提醒我下课後要注意手机阿……想到这里,心中浮起一股焦躁感,这下不认真道歉不行了。
电话一接通,学长没有听我的道歉与解释,劈头就打断我的问候语进入正题。
「快来支援啊!这边人不够啦!」学长果真跑去抗争现场。「阿嘎在你旁边吧?立轩也在吗?你们没课,有课但是不重要的话也都快点过来啦……有没有听到?快点过来啊!」
学长话说得很急也不太礼貌,但我明白他只是受场面影响而焦急。学长没空听我仔细回应,一边听着我在电话这端『嗯嗯、喔、好』,一边说明早上的状况并且痛骂政府。我应和着学长的电话,起身对阿嘎和立轩示意该撤退了。三人在清理餐盘和桌面後离开餐厅。
我没挂断电话,继续受理学长对政府的怒火。太阳没有露脸,云层边缘的逆光使它中央的灰黑色显得更凝重,阵阵微风吹送着秋天的气息。随着脚步从柏油路到运动场的绿色硬地,我的目光也从来来往往的男女学生身上游走,停驻在一群练啦啦队的新生正妹身上。
在我们三人走向机车停车场的途中,我应和着学长的话,重复他的句尾,同行的两人也不时点头,看来他们也能从我的应答猜出接下来的事情。在走过运动场後,我驻足在篮球场旁的树荫下阖上手机。
『学长要我们过去。』
「靠邀,现在就要过去吗?」
「有要我们多找人在过去吗?」
『我觉得……』我把手机收到背包中。『直接过去,到现场再打电话叫人的效果比较好。』
两人点头同意,我们继续前往停车场。在发动机车时,我才想到一件事……。
『抱歉,我回家一趟,你们两个先过去,我大概晚四十分钟到。』
「干,你不是想临阵脱逃吧?」
(真要是想逃走的话,我会说拉肚子上厕所好吗?)
『不是啦,我要先回家喂阿金,去学长那边支援到回家都不知道几点了,而且我忘记昨天晚上有没有换水和铲屎。』我们三人虽然同班感情不错但没有住在一起,和我住在一起的是学长,而今天的状况也不可能请他帮我忙。『我回去弄完就马上过去。』
我们挥手道别,两台机车分别前往各自的目的地。
我沿着临溪路向北离开校门时,右手边有三五位女学生驻足在河边,拿着相机倚着栏杆在河岸取景。阳光穿过云隙,斜斜地插在外双溪上,溪面返照着鱼鳞状的光芒,水流到了桥下转暗,水波晃动着岸边的倒影。若没有眼前山脚下那排水泥房舍,此景应该更美吧?
距离士林大学往西十分钟路程的河堤边,有个颇受市民喜爱的中型公园。我在到达公园前的几个路口左转进巷道中,虽然在巷弄中总是没有停车位,但是按照「停机车的稠密性定理」,两台机车之间总是可以挪出另一台机车的停车位,我今天也顺利找到位子。
进到老公寓爬上四楼进屋後,我缓缓打开客厅的落地窗,确认屋内的猫不会跑出来我才赶紧进客厅。进客厅後依旧相当安静,看来学长的朋友也还没回来。由於我离开前说的是『晚四十分钟到』,所以时间还非常充裕,我打开落地窗、合上纱门,慢慢地做着每天的值日工作:铲屎、打包、扫地、换水、补猫饭。
饲料入碗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一只橘色短毛、少了右眼和左後腿的虎斑猫从我的房间蹬跳似地跑出来,牠就是我所说的「阿金」,我会与学长同住也是因为养牠的关系,不过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阿金有些残缺,但是一般猫咪的日常活动完全不是问题(虽然一开始有很大的问题)。牠到我脚边就开始前後磨蹭绕8字,不时轻声喵个几下要我把手上的猫饭放下来。我蹲下身子抚摸牠,享受约三十秒的疗癒时光才把碗放下,牠也立刻把头凑进碗里。
我进到房间打开电脑,不自觉地打发起时间……。
(糟糕!混时间混过头了!)
一回神发现时间所剩无几,我急忙从背包拿出钱包、手机,塞到裤子口袋後抓了一把钥匙准备出门,离开房门时回头抽起椅背上的防风外套後转头回客厅。
「喵……。」
我一走出房门,阿金就快步跳到我脚前,牠来回踱步用身子挡住我的去路。我瞄了一下牠的饭碗,奇怪,猫饭还没吃完没道理会来撒娇啊,而且天也还没黑。
「喵……。」
阿金不仅当绊脚石,还在我跨步出去时滚动身体,用肚子迎接我要踏下的步伐。我赶紧收回脚步,一瞬间重心不稳差点跌倒。
(喂,你也帮帮忙别开这种玩笑好吗……)
我更加小心地向前跨步,并纳闷牠为什麽会有这些反常行为。一步……两步……,正当我以为第三步也不会踩到牠时,牠翻过身子抱住我的左脚踝又咬又啃。
『呜啊!靠腰!』
我大喊并甩动小腿,牠也立即逃窜到我的房间内。我压根没料到阿金会有如此反常的举动,受到的惊吓其实远比疼痛来的多。
牠躲到我房间之後从里面发出喵喵叫,并在我喊牠名子时探出半颗猫头张望。在我思考是什麽原因让牠如此反常之前,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好好好,我已经出门了……你们不打来的话我会更早到啦……』
我一边接电话,一边把脚套进鞋内,推开纱门,大门开了又关上。
阿金缓步走到客厅,坐在打开的纱门前,对着不见阳光的云层沙哑地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