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敏乔从领回配偶栏重新恢复空白的身分证那一刻起,尽管早已伤透的心一片麻木,却奇异地涌上一股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毕竟她与顾钒钧离婚的过程可完全算不上顺遂,婆家人的强力干预让原本可以乾脆解决的事变得复杂;现在,从貌合神离的已婚状态恢复单身,孤单依旧,却多了一分久违的自在,彷佛终於铲掉了黏在鞋底已久的口香糖,走起路来不再粘黏,步伐也变得轻松许多。
也多亏陞上主编後职务更加繁忙,让她埋首於工作中,不致於变成一个陷入失婚泥沼中无法自拔的弃妇,真要沦落到那种地步,连她都会看不起自己。
转眼间便是一个月过去,她蓦然发现她居然一次也没有想起顾钒钧的脸,直到周五晚上即将结束加班前她接到母亲的电话。
「妈,我明天一早就要搭早班车回家了,你打电话给我是要我在路上买什麽东西回去吗?」
「你什麽东西都不用买,只要记得带身分证回来。」
「身分证?」她大感疑惑。
「今天下午钒钧他大姐找来家里,带着钒钧再婚的喜帖,还说了一大堆有的没有的。我想看看你的身分证,确定这事是不是真的。」
「⋯⋯」
听闻实情的瞬间,方敏乔脑中闪现过许多念头——离婚後一个月就迫不及待再婚,他到底有多心急?他就真的那麽爱小三?还是有其他因素掺杂其中?但,最刺激她的核心,却是顾雪芬上门寻衅并藉机侮辱母亲这件事。
她太了解母亲处理事情的态度,性格坚毅隐忍的她即便遇到天塌的大事,也总能云淡风轻地带过。而顾雪芬就是冲动行事的另一个极端,脾气一上来就口不择言,再难听的话都能说得出口。
「妈,对不起。」她固然对顾雪芬的言行感到愤怒,但母亲因为她的关系而蒙受委屈,更是令她深深地愧疚着。
「为什麽要跟我说对不起?是因为某个发失心疯的女人上门找碴的缘故,还是为了我自己的女儿离婚,我这个当妈的却是最後一个才知道?」
「⋯⋯都有。」
「钒钧他大姐,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观察到她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这点我也提醒过你;而她那种说话风格,只能说是她的家教有问题,你犯不着为了那样的人道歉。」
「那你是怎麽请她走人的?」
「我对她说:『辛苦你大老远送帖子来,但老实说,我很同情钒钧的再婚对象,因为她捡了我女儿不要的货色,还得连带接收男方难搞的亲友,等於间接拯救世上其他女人,省得被这妈宝兼姐宝祸害一生,阿弥陀佛。现在,你可以滚了。』说完我就当她的面直接甩上大门,她嚷嚷一阵子觉得自讨没趣就离开了。」
「呵,她一定气得直跳脚。」方敏乔光是稍微想像一下那个画面就忍不住发笑。
「她敢跑来我面前大放厥词侮辱我女儿,不给她一点颜色瞧瞧怎麽行?我问你,你这次回来,究竟有没有打算让我知道你和钒钧离婚的事?」
方敏乔长叹了口气,「嗯,原本我是想亲口告诉你的,没想到被那女人抢先一步说了加油添醋的版本。」
「但撇开她宣泄个人情绪性的部分不谈,其他关键应该还是不变。你最後真的让钒钧一无所有地离开你吗?」
「对。既然是他背叛了我们一同经营的婚姻,我就只能允许他裸身而退。或许,是我太不甘心了,凭什麽我伤透了心,他却可以人财两得和第三者双宿双飞?所以才给他一点小教训,反正他为了新欢不惜牺牲一切,我也不用跟他客气⋯⋯」
「很好,这也许是自从你跟他结婚以来所做出的最聪明的决定。」
母亲的反应令方敏乔惊诧不已,「妈,你怎麽会——」
母亲没有马上回答,只淡淡地反问她:「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钒钧向你求婚而你欢喜答应的那天,你爸曾经问过你什麽?」
方敏乔略微回想了一会儿,记忆复苏的同时,不禁有些怔然,「爸问我,我是不是已经完全想清楚,确定要跟顾钒钧走一辈子吗?」
「其实,那时候我们很替你担心。钒钧那孩子是地方望族第三代,又是他们家里唯一的男孩子,虽然他是很优秀没错,不然也不会让你看上他,但天之骄子往往比较心高气傲,不懂得怎麽为其他人退让。偏偏你的个性又倔强得很,不是轻易妥协的料,尤其是你认为自己是对的一方的时候。你们结婚後,大小摩擦肯定少不了,更何况你婆家那边也不是省油的灯,问题只会更多。」
方敏乔沉默地听着,没有答话,也不晓得要说什麽,因为父母亲竟是如此有先见之明,他们的隐忧的确一一落实了⋯⋯纵然心中有苦,也难以言说。
「我和你爸知道就算跟你说了,你也听不进去,毕竟你们俩那时感情正浓,一定觉得天大的难题摆在眼前也可以携手克服,我们两老罗唆再多也是白搭。」
「⋯⋯都让你说成这样了,我还能反驳你什麽?」方敏乔讪讪地回道。
母亲确实一直都是这样的,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即便再如何关切、焦急,最多也只在一旁温言引导,终究还是让她自己做决定、自己去闯,即使後来跌跤了、受伤了,不好意思,请自行负责,谁教这是我提醒过你而你不听劝的後果。
「不过,能够及时悬崖勒马,也算是相对幸运了。婚姻呀,就像一双鞋,穿起来不舒坦只有自己知道;如果真的走不下去,乾脆脱掉它光着脚丫子走路,省得受罪。」母亲叹息着说道。
「我还以为你会怪我⋯⋯怪我把自己的婚姻搞砸了⋯⋯」
「笨女儿!任谁结了婚,都不会希望将来有发生这种事的一天,我又怎麽会怪你?反正我只要你幸福,不管是以什麽方式。」
「妈⋯⋯」方敏乔哽咽地紧抿着唇,离婚至今,猝不及防地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原来,她是如此渴望被人理解,多希望有个人可以她的处境感到心疼⋯⋯
「敏乔,你好好听我说。钒钧说他不爱你,在我看来倒也不是他真的不爱了,只是他对早已习惯的生活感到厌腻;那个女人带给他的,不过就是你们也曾经有过的那种恋爱的新鲜感,等到他们必须重来一遍夫妻俩共组家庭的辛劳,他就明白个中滋味了。婚姻生活里哪一项可以摆脱柴米油盐酱醋茶?你拿走他的财产,尽管不见得能补偿你所受到的伤害,但绝对能让他的日子过得苦哈哈,没有钱看他还风花雪月得起来嘛!」
「呵呵⋯⋯妈,经你这麽一说,我好像也不算输得太彻底。」她自嘲地苦笑。
「说这什麽傻话?你结婚是为了让自己的人生幸福,但如果遇人不淑,不认赔杀出又能怎样?难道要继续跟他拖磨下去,白白耗费你的人生吗?离婚只是老天爷给你上了一堂课,让你认清活得幸福永远是你自己的责任,明白了吗?」
「嗯⋯⋯我明白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不晓得是不是要跟你说。」母亲的口吻突然变得犹豫起来。
「什麽事啊?」
「钒钧的外遇对象是谁⋯⋯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毕竟我跟他之间本来就存在不少问题,第三者只是刚好逮着那些空隙插进来。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浪费力气过问,他们的事已经与我无关了。」
「可是,我在喜帖上看到的女方名字,非常眼熟。」
方敏乔不禁眉头一皱,「为什麽会眼熟?是谁?」
「苏晓眉。」母亲斟酌了两、三秒,还是如实告知,「如果我没记错,你大学四年里最要好的姐妹淘不就叫这个名字吗?我不认为这会是巧合。」
「⋯⋯晓眉?」方敏乔着实倍感错愕,怎麽也没想到会是她。
「敏乔,妈最後再跟你说几句话就好。你自己刚刚才说过,他们的事已经跟你没关系了;你能有这样的认知很好,因为这就是事实。既然你婚都离了,不管现在跟前夫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是不是你的好朋友,都跟你毫无干系,你也不需要再往心里去。」
「妈⋯⋯不讲了,我明天还得早起。」
「好吧,你照顾好自己才是真的。木已成舟,你就别想太多了。」
方敏乔应诺几声之後挂了电话,一时半刻却什麽也没办法做,只能呆坐在办公桌前怔怔地出神。
竟然是她⋯⋯怎麽会是她⋯⋯
当年她无话不说的闺中密友,在她和钒钧吵架闹僵时屡屡居中调解的贴心死党,以及他俩婚礼上最称职的伴娘⋯⋯这下却即将以新嫁娘的身份与她的前夫再次步上红毯⋯⋯
命运偶然抛出的恶意嘲讽,当真令人措手不及又无能为力。
原以为支离破碎的心不会再起波涛,没想到还能迎来一片凛寒,令她打从骨子里发冷,为之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