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我耳边说,我爸赚比你爸多,我表示你想打架是不是,他耸耸肩不理我,继续看大人说话,见他打算搭理我,没有对手我也只好悻悻然地继续看着大人说话。
楚言来我家住这件事情就这麽定了。真要说有差别的话,就是我比以前更常收到楚阿姨设计的服装和各品牌的高级订制服,这後来导致我习惯穿一线品牌……扯远了,现在想想,要是当时我爸妈不是中产阶级,社会中的白领,哪有可能对一个不是血亲的孩子这麽大方,而且没有计较之心……也许是我把人性想的太黑暗。每次不管是楚言还是我成绩考好、比赛得奖,他们都会很开心,爸妈对我和他之间的对待根本没有差别,国中考高中第一次基测时我考坏了,而楚言考将近满分,我妈一边念我考得烂透了,一边煮大餐给楚言吃,我曾经怀疑过其实楚言才是你生的吧?後来准备第二次基测,楚言一句话都不说陪我一起念书让我这麽想法立刻打碎,果然我们是真兄弟!是兄弟就要互挺!虽然你第一志愿是势在必行,但是愿意陪我再一次度过这麽痛苦的历劫,也因此我们之间的友情经过这次的考验又再度昇华了。
反而是我爸妈觉得楚言干嘛陪我考第二次,浪费时间也浪费生命,不如出去玩,楚言说自己可以透过第二次的考试更加对以前可能念漏的东西再一次学习,不会浪费,我爸妈才退步,接着我爸对我说,要好好对楚言,他对你真的太好了,我妈说,今天不开伙,出去吃大餐吧。那一瞬间,我在想,其实我是你们捡来的才对吧?
顺带一提,纪晓艺是我的国小国中同学,因为我们三人同班所以她和楚言也蛮熟的,不过我们两个以前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反而楚言在国中时虽然受女生欢迎,不过因为比较安静所以和女孩子并没有特别熟识。纪晓艺在国中的时候大概只有女霸王这三个字可以形容吧,现在大学毕业的她比起以前漂亮不少,也瘦了很多,国中时她不算瘦,严格讲起来是身高一百六公分,体重六十公斤那种,肉感的女生,可是她很有自信,说话很幽默,所以很善於结交朋友。她以前最大的地雷是有人说她胖,以前曾经有个白目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你坐在我的椅子上会垮掉啦」,接着又选了她旁边的位子坐下来,纪晓艺当下慢慢地站起他,踹飞他的椅子,我和楚言刚好站在门边看着那个男生的椅子被踢飞从门口飞出去,大概飞了有六公尺远。我们转头看向肇事者,她缓缓地坐下,没有特别的表情,反而是他旁边的男生脸都僵了,维持着坐的姿势、屁股悬空,双手撑着桌子,语气僵硬地对她说「还好我有练过轻功水上漂……」这件事情就这麽不了了之。
後来班上传了一句话,谁惹纪晓艺,那你就是脊椎太硬。
多年後谈到这件事情,她自己说当时实在太冲动了,现在不会了。
我对这句话表示怀疑,那个时候是高中,我和楚言念第一男中,而纪晓艺念前几志愿的男女混校,我们用Skype聊天,我说高中还有人叫你胖子吗?她突然打字的很慢,像是愣住,Skype的讯息一直在「正在输入中」,我又多传了几个表情符号,她才悠悠回,有。
我说,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凶残吗,她说,那个一直说她胖的人好像喜欢她,只是因为自己不理他所以故意说她胖,後来发现自己会不爽骂他因此每天说她胖子,一开始会不开心,现在表示无视。我狂笑,回答她:少男心,浅滩水;她说:塞你的马铃薯蛋。
回想起那段岁月,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每天早上起来吃我妈做的早餐,和老爸说早,接着和楚言出门去搭公车,然後到学校上课,玩团康性质的社团……虽然放眼望去都是一堆男人,但是如此美好的高中生活就这麽在高一下学期没多久断了。我永远记得那天,爸妈说要出差去印度视察,公司准备拓展市场,留我跟楚言在家,叮咛了一大堆事情,我表示这些都说到烂了,你们快去快回——其实心里是在说太爽了,接下来几天都没人管,你们越晚回来越好——结果,真的就这麽不回来了。
如果可以,我愿意将我生命中的一切拿去交换,哪怕拿走我的生命也无所谓,过去所说的一切理想在此刻都化泡沫,因为没有你们的世界变得如此空虚,彷佛松软的棉花,一拳打在上面却完全感觉不到存在。
我爱你们,可是这句话我还来不及说,你们就——
就这麽没了。
当时我看着他们搭的那班飞机航班坠毁在孟加拉湾,只差那麽一点就可以抵达新德里……我不断看着电视转播,萤幕上的现场连线的记者说的口沫横飞,我像是懵了一样不断地转台换到别的新闻频道,尝试要去找一台说这个新闻是误报,就像他们经常报一些艺人绯闻一样,我也不断看他们在网路上订的班机号码,希望上面的号码是错误的,也许尾码是一不是二,开头是G不是D。但是,最後全是徒劳无功,新闻放出了失事者的姓名,这件事情是真的。
可是,我依旧感觉到不真实。
楚言什麽都没说,只有静静地陪在我身边,在我不断转台、看着新闻发呆时替我把电视关掉,或者在我一次又一次地确认班机号码时帮我把萤幕关掉。那一夜我不知道我怎麽上床的,我只觉得手脚发冷,脑袋无法思考,似乎楚言牵着我进房间,我们并不住在同一间房间,但是那夜他什麽都没说,我什麽都没说,我们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一起睡觉。
他抱着我的头,终於开口泛着沙哑颤抖的声音说:明天还要上课,我们先睡觉。
我回抱着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仍然一句话也不说。
直到隔天早上,我起得比较晚,旁边睡的人已经起床,我换了制服走出房间,发现厨房有细碎的吵杂、器物碰撞的声音,果然爸妈没事,新闻播的都是假的,其实他们根本没有搭上那班飞机,其实他们被公司临时取消出差,好面子的老爸故意和妈在外面住了一两天才回家——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当我踏进厨房门口时,我看见的是一个清瘦高挑的背影,那个人有着黑色俐落的短发,身上穿着卡其色的制服围着围裙在煎蛋……一瞬间,我眼前一片黑,身体像是失重一样靠在门框上,注意到声响的楚言回头发现我瘫软在地上,立刻关火把我扶到客厅的沙发上去,将电视打开转到卡通台,上面拨着海绵宝宝和派大星正在捕捉水母,把声音开得很大声,接着又把遥控器放到离我很远的地方。
身体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我听不见海绵宝宝的笑声,也看不见萤幕上亮黄与粉红的色调,刚脱离春天的气候带点凉意的空气吸进肺内却会刺人,我好想一辈子陷在这张沙发里,永远不要出来,等着人家来跟我说一切都是玩笑。
当楚言端着牛奶、蛋和土司出来时,他看见我整个人都陷在沙发时,放下手中的碗盘并很用力的把我拉出来,非常严肃的将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
「白阿姨和叔叔……已经离开了,早上我接到电话,已经证实——」
「不可能!」
我发疯似地大声对楚言咆哮,他始终一言不发地忍受着我的怒火,双掌捏着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像是在隐忍什麽,等我回过神,看着他,才发现他的眼眶和鼻子有多红,嘴唇一直在颤抖。
不只我一个人痛。
而他,只是比我更早去接受事实。
终於我的情绪崩溃了,我大哭却没有声音,我并不想流泪但是双眼一片模糊,脸颊一直滴水下来,我紧咬着牙嘴唇颤抖着,张开双手抱着楚言,彷佛在抱最後一根稻草,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拥抱他,而他也把放在我肩上的手放到我腰上,用不输我的力道紧紧搂着我,宛如要揉进骨髓般地深刻。
「我、我只剩下你了……你不、不可,不可以离开我——!」
用着像是蚂蚁般的嗓音带着浓厚的哭腔说着,楚言更加重力道地回抱着我,大力到令我感到痛楚甚至是呼吸困难,但是我希望痛楚一直持续下去,至少,这样会让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仍然活着。那一天,我们两个都翘课,而後一天,学校也变成再也没有去的必要。
远在国外的楚叔叔楚阿姨接获消息火速推掉工作赶来台湾,替我们两个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原来就有打算让楚言大学不要在台湾念大学,去申请国外知名大学,而我的部分当时也有跟我爸妈谈,只是爸妈犹豫,除了国外知名私立常春藤联盟大学学费非常昂贵以外,他们也舍不得唯一的孩子一个人离乡背井去外国念书,也担心学坏,始终放不下心。他们说,他们要带我去美国,除了大学的问题以外,也是方便照顾我们,虽然他们经常在世界各地飞,但是还是比较起来还是长待在美国。我看着他们,双眼简直无法聚焦,楚阿姨紧紧搂着我说了很多,我只能点头和流泪,什麽都不能做,连思考都没有办法,因为只要一想起他们的身影就感到心如刀割的痛苦。
他们已经不在了,明明知道未来的某一天始终他们会离去,却还是无法承受这种痛。
楚阿姨和楚叔叔交谈时,楚言突然问我,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美国吗?我看着眼前倒影清晰的他,脑中不断咀嚼这几个简单的词汇却无法将它消化。他很坚持地重覆说了很多次,後来我终於听懂了,我拉着他的衣袖,点点头,他抱着我将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头顶感到一阵抚摸,低语喃喃。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听他这麽说,我的眼泪又滑落了,一发不可收拾,将他白色的衬衫哭湿成一大片,他颇不在意的将他的手插进我的发里,把我的脸压得他的颈窝,我十指抓着他後背的衬衫,放声大哭。这是这几天来我第一次发出声音的哭泣,也许……我内心有个地方开始被击破,就像是被击破的碉堡,外面的士兵开始攻占里面,开始攻城掠地,而我——开始接受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