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立刻回答牧师，牧师也习惯了我的沉默。车子不断前行，看着一成不变的公路，我说：「会有这一天。」
後照镜里牧师的脸勾出一个微笑，轻轻地点点头，像是满意这个答案。
到了机场，他送我进海关，我们互相交换了彼此的祝福。在走上飞机之前，我刻意回头看了下登机处，偌大的白色建筑被黑色的人影遮去，进到舱门，找到自己的号码将手上的包放进顶头的置物架，我坐在属於自己靠窗的位置上，扣好安全带等了一些时间，突然飞机上的萤幕开始放影片，逃生门的位置、安全带的教学等等。
已经看过不下数次的无聊影片，我索性拉开窗户遮蔽帘，盯着窗外无聊的风景，一片无际的飞机停靠坪，小小的接驳车，几个技术人员……终於，飞机要启动了，美丽的空服员换上请旅客关掉3C产品的影片，清脆的声音也不断反覆在机内响起。
掏出放在口袋的手机，关机之前发现有封讯息传来，看到来件者是牧师，我顺手将它滑开，上面写着几句诗篇，描写着人善等等，是祝福语。随意地浏览过去，到最後一行，那行明显和古英文有所出入的语法很显然不是圣经的文字，是牧师给我的叮咛，他写道——
「恨会离去，美会留下。」
将手机按下关机後，白苹果介面出现了一下，过没多久又消失，检查确定手机没反应，又将他收入口袋。就像是虚脱一般，直接把整个人脱力地靠在椅子上，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恨会离去，美会留下。
所以，我回来了。
「哇，好爽。」
「爽屁。」没好气地白了纪晓艺一个白眼，口乾舌燥的将整杯咖啡灌下，「所以你逃了回来？」
「阿……不是逃，是回家，是一趟追求抚平伤口的旅……」
在她怀疑的目光下，我登时没了底气闭嘴。
过不了多久，她又绽出一抹微笑，站起身拍拍我的肩，「工作方面不用担心，我们先解决住的地方吧。」
三年後。
站在讲台上，对着挤进一百个高中生的教室内讲解着文法，其中还有几台录影机同步转映到其他教室，这个时段的学生数量大概落在三四百。手中的粉笔没有停过，黑板上各种不同颜色的字是为了加强学生的记忆力，一口正统美式优雅语调从我口中流泄出，当黑板被写到最右边时，我停下手中的字等着低头苦抄的学生们，右手指不断翻转着粉笔，玩着玩着，又故意地对镜头挤眉弄眼。
我是白凌辛，南阳街，也就是俗称的补习街里面的英文天王名师。
补习班老师的课表是根据学生的爱戴度决定的。想当初我刚来水师（纪晓艺介绍我的一间补习班）时，本来只是想说短期打工，水哥（水师文理补习班的老板）看到我留美回来，又见我长得一表人才，立刻拿着高中教材跟我说：「小弟，我们现在缺英文老师，你可不可以回去把这些看一看，明天来帮忙代个课呀？」当时我以为台湾都是好人，傻呼呼地点点头，到了纪晓艺她阿姨出租的套房开始研读水哥给的教材。
坐在装潢成乡村风，温馨的卧房，翻阅着高中英文讲义，一瞬间觉得这到底是什麽狗屎？怎麽会有这种死记文法的方式？还有公式……
不过，可能是因为自己已经用习惯英文，所以把所有的语法时态使用时当作呼吸一般的自在，如果有人问我，我可能还要想一下为什麽自己要这样用。
但是……
好吧，为了生活费，我背。
当天整晚，我就像个填鸭式教育下的学生，不断努力地背着明天要备课的东西。
隔天上课结束後，离开教室时默默松了一口气，把学生要离班的问题交给班导师，我自己跑回员工办公室休息。没想到屁股刚坐下椅子时跑来一堆学生问英文，非预期中的事件搞得我一阵手忙脚乱，好不容易送走明显想赖在办公室的女学生，可以喘口气喝水时水哥忽然出现，吓得我差点把口中的水喷出来，水哥走过来露出一脸欣慰的表情握握我的手，「凌辛，你真棒。」
太久没听到这句话，再加上水哥您中老年人的皱纹脸，我脑中浮中A片还是G片常常会出现的桥段，像是什麽「啊！啊……再快一点，好棒——」，还是「小骚货，你真棒，好紧……嗯——」
对不起，我龌龊了。
「水哥，别这麽说……我只是尽量做好身为一个老师该做的事情。」我连忙站起来，低着头回握水哥说着。
自古以来，教育者的地位崇高，因为他们所负责的责任是将知识传播，在资本社会里面，知识即代表财富，谁握有知识即谁握有财富，所以——思绪在看着水哥一脸皱眉快哭的时候停止，我突然一阵错愕，难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吗？
又反覆咀嚼自己方才的话，丝毫不认为哪里有不妥，正准备开口问，突然水哥出声，「太感谢纪晓艺这个小妮子了！我们水师终於可以出一个王牌来打脸其他大补习班了！」
看着水哥欢呼，我有点不太懂，後来听其他老师解释才明白，台湾补教界竞争很激烈的，尤其位在台北车站这里的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以前没补过习，出国之後确实发现其他国家补教业上不太兴盛。典型台湾小孩的生态就是早上八点在学校上课到下午五点，吃个晚餐到补习班六点，补习到晚上九、十点，这是我所知道的，但是里面的老师告诉我的是补教界的秘辛。高中补教界之竞争激烈，比如行销上，会故意明星化老师，称天王天后已经是常态，有些宣传文宣上不仔细看还会以为是哪个明星艺人。
再来，学生上完课累得要死不活，再来补习班补习？这也太可怜了吧！所以为什麽那些老师们被称为天王天后，因为他们比通告艺人还要能说能唱，能取悦学生又能透过诙谐的方式让学生记忆重点。年纪小的孩子们心智上会认为能给带给他们甜头的人值得交心，加上一些升学洗脑，通常这类名师都是高学历，台湾第一学府出身现身说法。很快地，差不多一堂课三小时的时间就可以让学生彻底拜倒在补教名师的石柳裙之下，有些补习班行销技巧上还结合「班导师」对学生温言软语，攀关系打交情，很快的学生们就每学期都送上补习费，而且父母们觉得送去补习班多少都有点效，哪怕他们很可能来了之後成绩也没有进步，至少工作繁忙的家长不用担心他们会到处游荡。
因此，补教界就在台湾追求升学大考高分教育，学生家长买帐，社会诡异风气之下越来越蓬勃发展。
至於水哥会说我是一棵摇钱树……唷，不，是「天王」的原因是因为我首先符合高学历，美国名流长春藤大学毕业，念外国文学系，来教高中英文说服力很强，而且通常来补习的认真学生都会以老师的学历作为会不会教书的证明，学生心态上会有崇尚强者心里。再加上因为喝过多年洋墨水，讲得一口流利且标准的英文，补习班行销文宣上更有底气可以写得洋洋洒洒，例如「多益」、「英检」的听力测验在我的美声洗礼下英听会进步神速之类。
第二点是我教课方式比起传统教学弹性更大一点，和学生当朋友的方式让学生才第一次上课结束就立刻跑来办公室问我问题，代表我亲和力高。不过说实话，我进来水师时也才二十三岁，和十六、七八的学生差距不了多少，让他们觉得哥哥的感觉比较多吧。
最後一点，也就是第三点，是其他老师跟我说的，他们觉得我说话的声音很顺很好听，而且长得英姿笔挺，体格线条健美，脸上总是挂着温润的微笑，虽然教学还嫌生涩，不过这可以练习，但是外在优势早已屌打其他大补习班的天王。
非常感谢不论到哪里都注重外在的社会，也谢谢大家的爱戴，以及姐姐老师们的评价，说我长得帅声音好听从小到大我已经听了不少了，但是……现在明明是冬天，我穿着羽绒衣和厚棉T，你们到底是哪只眼睛得出我「体格线条健美」啊？搞不好我有啤酒肚吓死你们！
就这样做着做着，一路从小班老师变成大班老师，班表也从一周两天课变成一周六天课（那一天休息没课还是我要求才有的）。英文老师可以做到这麽夯也吓到不少人，不过我除了版本班之外还有学测（指考）、作文、重考班，也包了高一到高三的课，除了北部以外，中南部的补习班也要搭高铁过去上课，偶尔会帮出版社写英文教科书……就这样，三年内从月薪三万变成月入百万新贵。
以二十六岁的未婚青年来看，我在收入上实在是非常成功，虽然面对工作实在是有点小小惋惜，和过去在大学所想的有极大出入，但是做为一个补习班名师，我在社会上的声誉还是极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