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登峰造极 — 童子捕蝉

这是许凌山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远行,尽管只有不到十日路程,一路上已足见了些闽北风土人情和秀丽景致。车队的人在蓝大叔的指引下穿过平原丘陵山脉,年轻人间爽朗地说说笑笑,时不时在山中高唱当地小调,遥遥有人从河对岸山那头应和,悠扬婉转,相映成趣。许凌山心情开朗不少,阴霾渐消,脸上笑意浓浓。

蓝大叔见他这般也很是高兴,更是卖力气逗他,路上随手抓一把白果给他当零嘴,又嘱咐他不可多吃,沿路见有卖果子的,也会挑些最鲜灵的给他,余下再照顾随车的青年。

展府的茶山零落在武夷山外,仍袭武夷山脉风貌,只是少了几分壮阔,多了几丝柔美。

茶园进口处有几个老茶农守着,蓝大叔和他们远远打了声招呼。

茶山上葱郁一片,柔缓起伏,茶树株株牵连而立,艳阳下碧亭亭,好似携手起舞的彩衣少女,夹道迎接这一队牛车。茶娘们背着竹篓游弋在一排排的茶树之间,观察每株情况,不时用手间下余叶败叶。漫山清冽香气浮动,此间好颜色,令人心旷神怡。

“香不香?”蓝大叔与许凌山并坐在第一辆牛车上,陶醉地问他。

“香。”

蓝大叔深吸一口气,畅快地说:“秋天是四时之中凝集菁华的季节,因此秋茶香气浓郁,自有一番春茶不及的丰盈韵味,所谓‘春水秋香’便是如此。春茶是待字闺中的少女,清新婉约,秋茶就是嫁为人妇的娘子,婀娜妩媚。”

许凌山嗅着香气,笑意盈盈地看着蓝大叔。

蓝大叔揉揉他的脸,笑说:“你现在还不懂,大了就知道了。”

许凌山确实不懂那些比喻,只知道蓝大叔说的很有意思。倏然间,他觉得天大地大,人间绝美无俦。

茶园东面便是展府的别院,院子并不豪奢,却有着别致趣味。青石筑成,竹色碧瓦,桐油漆的原色木质门窗,门楣上的匾额也是一片未经雕饰的木板,形状天然古朴,三个大字“无偈院”拙稚有趣。

蓝大叔下了牛车,把许凌山接下地来,附身指着匾额对他说:“‘无偈院’。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

许凌山仍是不懂,蓝大叔揉揉他的头,前去叫门。

扣了半晌铜环不见动静,蓝大叔回身叫几个青年把牛车赶到一旁,说:“别院佣人少,夫人跟少爷小姐又来了,怕是没人在门房。先都歇会儿吧。”

蓝大叔正要拉着许凌山到树下去坐着,身后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个门缝。一双眼睛在门缝里小心朝外张望。蓝大叔回身看了一会儿,只见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没认出是谁,上前道:“你家夫人可在?”

姑娘点点头。

“麻烦帮我通报一声,说是武夷山的蓝榕来给夫人送白果了。”

姑娘小声说:“她们都在看弟弟,没人有空理你,也没人理我。”

蓝大叔听出来,这就是展家大小姐,果然备受夫人冷落。蓝大叔看着这小姑娘,正琢磨如何跟里面搭上话,忽听院里有人喊:“大小姐在门口和谁说话?”

小姑娘转头跑了,不一会儿,常年替展家看着别院的老仆泰伯来到门口,一推门看是蓝大叔,立刻迎了过来,客气地说:“哎哟,是蓝榕啊,对不住了,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快进来快进来。”

蓝大叔无所谓地摆摆手,牵着许凌山跨进门。泰伯领着他们偏厅坐了,问道:“是给夫人送白果的吧。”

“嗯,一车果,一车叶,都在外头。”话音未落,远远地喧闹声音传来。

泰伯不好意思地低声说:“我们小少爷,天天哭个没完。刚来别院那两天,看着新鲜,好了一阵儿,这两天又不行了。”

蓝大叔点点头,把茶碗朝许凌山推了推,让他喝水。

泰伯说:“先去卸货,等少爷稳当下来,带你去给夫人请安。”

“若是忙不开,就不必了。”

泰伯皱皱眉头:“怕是如此。不过你一直帮忙看着这茶山,要是连夫人的面都见不着,岂不亏了。”

蓝大叔知道这是为自己着想,便不再推辞。泰伯转身出去卸货,蓝大叔抬脚跟着照应,转身对许凌山说:“你在这儿歇着,一会儿我就回来。”

泰伯边走边问:“这孩子是谁?”

“亲戚家的儿子。”

许凌山看二人走了,便拿过茶碗喝茶,这茶甜滋滋的,和别处喝的不同,细看里面有红枣、桂圆、还有几片花瓣,红红绿绿煞是可爱。朝偏厅外望去,院内回廊曲折,墙饰素雅,花圃里花朵浓艳,一棵遒劲古树枝叶繁茂,将日光筛成碎金倾泻于青石碧瓦之上。满院一派夏末秋初之景。

许凌山喝光了自己的茶,转头对蓝大叔那碗没动过的好生觊觎,犹豫之时,听到儿童哭声愈来愈大,伴着许多女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向自己这边靠近。

他放下茶碗,走到厅口朝外望,只见内院廊厅外一群妇人小厮捧着个小童,众星拱月般围着,不住又哄又逗,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玩意儿耍给那小童看。许凌山离得远,看不清那孩童样貌,倒是被周身绛色丝绸小褂小裤的光泽吸引了。他曾经也有那么一套差不多的衣服,看来这哭闹的孩子就是展家的小少爷了。许凌山想着就迈出了偏厅,朝廊厅走去。

下人们哄了许久不见好,内院正厅里这才走出一个锦衣华服珠围翠绕的贵妇人。她右手捏着个帕子,满脸倦色,抬抬手,下人们便散去了大半,只留下两个妇人抱着小少爷,两个小厮侍立一旁。那小童仍旧高声哭闹,抬着手指着一棵树,高喊:“我要我要!”

“阔儿,别叫了!别哭了!那树怎么给你?”贵妇呵斥道。“阔儿!”她喊了几句,眉头便蹙了起来。

许凌山看着有意思,想那小孩儿要什么呢,便又上前两步,顺着他的手往上看。

“谁?!”贵妇喝道。

许凌山吓得一哆嗦。

下人们赶忙回头看,见许凌山一身山里人打扮,站在廊厅里,惊惧地睁着眼睛。

一个妇人道:“不知道哪来的野孩子,我这就给撵出去。”那妇人说着便过来拉许凌山,许凌山侧身躲了过去,说:“他是要那只知了。”说着抬手与小少爷指向同一个方向。

“什么?”贵妇叫下人停手,“别赶他。”她上前两步,从下人手中接过自己儿子,“阔儿别哭!”转头问许凌山,“你刚说什么?”

许凌山出了廊厅走进内院,指着院角一个笔直矗立的大树说:“他不是要树,是要树上的知了。”

小童顿时不哭了。

那贵妇一怔,看看自己儿子,又看看许凌山。许凌山抬头对贵妇怀中小童莞尔一笑:“我是不是说对了?你要知了?”

小童抹抹眼泪点点头,说:“我要知了,你把知了给我。”

贵妇回头喊人:“来人,去树上捉知了。”

闻声,两三个小厮立刻搬着梯子过来,另有人拿了根长杆去蘸桐油,七七八八地开始往树上爬,忽然那小少爷又哭起来。

许凌山纳闷,问他:“你又为什么哭?”

小少爷大喊:“你去!你去!”

许凌山正愣怔,那贵妇已经命令道:“叫你去你就去。你们下来,让他去捉。”

小厮们闻言,又七七八八爬下来。

“快去!”

许凌山看那梯子足有二十多尺高,倚在一棵并不粗壮却十分细高的树干上,回头问:“能让他们扶着梯子吗?”

贵妇使了个眼色,几个小厮跑到梯子下扶着。

“好了,快去吧。”

许凌山看躲不过,便喘了口大气,往院外望了望,想蓝大叔怎么还不回来。又看了眼那哭成花猫的小少爷。幼童面貌还未长开,浓眉圆脸虎头虎脑,紧抿双唇带着点倔强,许凌山看着他笑了笑,摇摇头朝梯子走去。

爬到一半高,有人递上来粘知了的长竿,许凌山举着竿子,又向上爬,离那知了还有一尺就够到了。他抓着竿子,想到许多年前,那还是在云顶峰上,他在院子里看剑青哥哥练剑,忽然就被骤然响起的蝉鸣吸引了,盯着一棵树上的蝉,看的错不开眼睛。蓦地,眼前一道青色虚影掠过,割云剑剑光冷冷一闪,再看清时,陆剑青一手撩着袍襟一手平端宝剑,把剑尖送到他眼前,一只知了被挑在剑尖三分出,平白扑着翅膀却飞不走。陆剑青眉目俊朗,潇洒地对他笑着。

身后突然一声高叫:“凌山!”

许凌山听得一抖,险些抓不稳。

“小心!”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是那小少爷。

许凌山小心翼翼回头望,看到蓝大叔赶来了,躬着身站在贵妇旁边。他举起竿子又往上一步,蝉鸣聒噪,震耳欲聋,且如波浪一般,一个带起千个,滔滔不绝于耳。

“是蓝榕啊。送东西来了?”展夫人抱着儿子并没有看蓝大叔。

“夫人,白果已经卸到偏院了。”

“嗯,好,这孩子是你家的?”展夫人微微抬了下巴,示意是说树上那孩子。

“亲戚家的孩子,家里没人了,养在我这。”

“嗯。”

蓝大叔没有直起身,侧头看树上的许凌山,心里给他捏把汗。

长竿摇摇晃晃,那知了没有半分要飞走的意思,“啪”一声,黏住了!许凌山松了松手,让长竿滑下一点,好看竿头的知了,他满意地笑着,伸手抹汗,却忘了自己在高梯上,双手都松开了,一个没站稳就滑了下来。

“啊!”

树下一片惊叫。许凌山临危不乱,赶忙又抓住梯子,稳住重心。

蓝大叔吓得一个箭步冲到梯子下面,看他稳住了也不敢松懈,直直盯着他爬到快触地,一把把他抱了下来。

“吓死我了!怎么跑上去的?”

“给小少爷捉知了。”许凌山讪讪地晃了晃手里的长竿,被蓝大叔牵着走到展夫人面前。

“可有见过展夫人?”

许凌山放下长竿给展夫人行礼。

“免了免了,快把那知了拿来。”

许凌山将知了从竿头取下,小少爷立刻伸出手来拿走。知了一个扑腾,飞走了。“诶!”许凌山千辛万苦捉了下来,就这么飞了,正要去追,小少爷却说:“不要了。你跟我玩。”

许凌山看那嫩嫩地一团,心想,不哭不闹还挺招人喜欢的。

展夫人把小少爷递给旁边仆妇,用手帕沾额头上的汗,回身走进厅堂,坐下喝了口茶说:“阔儿跟你有缘分,既然让你陪着你就陪着吧。蓝榕。”

蓝大叔走过来。

“你要是着急走,就先走,把这孩子留下陪阔儿几天。”又问许凌山,“你叫什么?”

“我叫许凌山。”

“许凌山。”小少爷跟着念了一遍。

许凌山回头对小少爷笑了笑。

“这孩子是山里人,不懂规矩,怕唐突了夫人少爷。”

“这什么话,阔儿喜欢就好。你跟我们家也是老相识了,又替我们看茶山,这孩子我要来一定不会亏待他,你还有什么不放心?若是他真能哄得阔儿高高兴兴,就留在府上,少不了他好处。”

蓝大叔闻言再无话说,只得躬身谢道:“谢夫人抬举。”又对许凌山示以眼色。

许凌山道:“谢夫人。”

蓝大叔临走反复叮嘱许凌山在展府行事要小心妥帖,只好好陪着小少爷,别的不要问不要管,对小少爷要仔细,那是展家的命根子。

许凌山答应着,又问:“蓝大叔,你还能来看我吗?”

“若是在别院一个月还能来看你两次,中秋前要收秋茶,肯定会来。去了展府就不好说了。”

许凌山心中多有不舍,牵着蓝大叔的衣袖。

蓝大叔拍拍他的脑袋,又如是耳提面命多次,方才挥挥手引着车队离去。

许凌山回到院里,便牵着小展阔在院子里看花草,扑蝴蝶。展夫人很是满意,起身叫来泰伯问:“老爷什么时候回府?”

“就这两天了。”

“嗯。差人去跟老爷说,蓝榕的外甥跟小少爷玩得好,少爷乖巧多了,我们这两天就想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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