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只剩一灯,街上是风声呼啸,既劲且哀,冬夜已深。拉开铁门,母亲如常坐在沙发上等候着,迷蒙的眼神打着盹,见了女儿便说:「早点去洗澡,我先睡了」遂走进房间,房门关上,便是一如往常的孤独。她总是孤身一人,在一家人都睡了时才返家归来,因为庞大的课业与小小的岛屿,不成比例的关系。
静极了,她卸下紫色的羽绒外套,解开系发的饰带,拿起毛巾走进浴室。
依序扭开制服的钮扣,脱下亵衣,衣衫摩擦产生的静电声响格外大声,与手表秒针移动的声音彼此回荡於磁砖之间。打开莲蓬头,热水流泄而出,她俯身沐发。热水濡湿长发,像一条条黑色的蛇,在水泽泅泳。
天生有些蜷曲的发,有着天生的咖啡色,犹如一笔从容的行书,写在透明的纸上,浮动一阵墨黑的光,泉水流处,清流激湍,映带左右(注1)。一绺长发如诗。其次沐身,热水缓缓流出,流过饱满丰厚的胸脯与宛如初升之月皎白的肩膀,流过修长有茧的手指与宛如念珠的脊椎,流过如波涛起伏的腰腹与隐密复杂的尾尻,流过弓起弹跳的足掌与繁密纠缠的筋脉,流过肉身细处,尽是一片温热,光洁华清。像是古典小说里雍容华贵的女子,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注2)。
走出浴室,身上一片芳香晕散而开,在房舍里流荡。莹书迫不及待地走入房间,拉开书包拉链,取出今天放学前达煌给他的信。鹅黄色的信封上是恭谨的钢笔字,「字从未这麽工整」莹书心想。
发卷展读。
「……即使是在阳光照耀下,你也如发光体,光辉夺目。我再也不能摆脱,总是听见你的歌声在我的脑中鸣响,睡梦中总感觉你的身形在我的肉体上飘拂。你是我终身的天使,我的肉身、血液与灵魂的归属。我甘以整个灵魂的狂热爱你,只为换取你的嫣然一笑;献出鲜血、肺腑与名誉,灵魂不必得救,我愿舍弃永恒与不朽,牺牲此生与来世。让我们去找一个阳光最灿烂,树木最茂盛,天空最晴朗的所在,在那里,我们将相爱,我们的灵魂将互相倾注而结合,我们将互相渴求而永不餍足,痛饮永不乾渴的爱情甘露而天长地久。(注3)。」
莹书微微一笑,卷末写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卷首。达煌敬书於12.14.」
阅毕,他甩了甩刚乾的头发,忽忽想起三年前──国小四年级的结业式,有人乱嚷一声:「莹书,有人喜欢你!」她记得那时有一张稚气而羞赧的脸庞,就在那叫着的同学身旁,害羞的男孩望着她──是诗仁。那时的她与他也不明白,那时谁也不明白,彼时所谓的爱情是不是爱情,或者不过是随着电视剧俗滥的剧情模仿罢了。那时的她也对这一声不知真假的乱唤乱答,不过决绝地说:「谁会喜欢你啊!」望了一眼诗仁,便跑进了安亲班的队伍之中。
注:
1.王羲之《兰亭集序》
2.曹雪芹《红楼梦》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3.VictorHugo《NotreDamedeParis》第七卷‧第八章:临河的窗子、第八卷‧第四章:请把希望留在门外(参考2005,台北市:远流出版,管震湖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