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集】墨明棋妙 — 之一 忘仙

我以为誓言只是誓言……我以为誓言只是誓言……为何红颜尚未化成白骨,有情人却已不见……

──题记

犹记得那年江南一场雾雨一场烟,古刹破旧的门前一把纸伞遮娇颜。

轰隆──!

淅沥沥的雨帘自屋檐悬挂,灰暗的天里霍地被一道闪电划破,瑰红的纸伞上水珠滴咚跳跃,伞骨缀着几串玉明珠,似当年,我俩相识那一天。

弥雨如雾,雾里彷佛又见你的身影。

『唉呀!这雨咋就──!』

早春之雨是料峭冷骨的,书生扮相的你在大雨中越见清晰,你宽袖无意义地遮着脑袋,匆匆望古刹而奔。古刹近在一箭,你却因为发现我的身影而停下。

『……咦?』

那时我默默将远眺的视线收回,落在你身上,显然是个落魄书生,衣装单薄、行囊简易,估计是乍到此处巧遇雨,城郊寻觅歇脚地。

我看他傻愣模样,若不喊他过来,怕是要继续对望。但又懒得开口,索性走到他身边,给他张伞。他依然獃望,我不耐,回走小步,毫无表情地看着他。

总算他是明白,乖乖跟上。

一夜无话,是我不愿言语。火光里他几度试图打断大雨的静谧,只是我不搭理,他自显尴尬,便住嘴罢。这古刹早已荒废多年,一直是我沉淀心绪之处,然而毕竟不是我的,无法拒绝谁要进来,可我还能选择交谈与否。

彻夜未眠至平明,待到他醒了,我报以一笑,起身要走,浅桃色的裙随着动作收拢,只隐约看得见那双坠翅翡翠白玉靴。

彼时他慌忙起来拍去身上乾草,又一次询问我名字。

『玉楼瑰蝶。』

玉楼,江南最负盛名的青楼,瑰蝶,玉楼最名贵的稀世奇玉。他初到此地,或许不知,但随便向任何一位路人打听,肯定有答案。

那个地方是他这样的穷书生无法踏足的,当时我本不需留下名号,只是我不但留了,还交代小厮若是见着了这人,务必准许来到。

果不其然,才到晌午,小厮就告诉我他来了。

领入房中,小厮告退,留他不知所措站在门边。我自适冲茶,茶水唏呼直下,敛眸微笑,未曾望他。

『坐呀。』

听见我这般说,他才如梦惊醒点头落座。

『公子,请用茶。』

指腹轻贴在杯缘,避免折了纤长指甲,递出茶杯,才抬头看向他。第一次如此细看,想不到这穷书生长得如斯清秀,眉宇宣扬,昨夜以为是个娇弱郎,今日打量之下,却感到隐隐暗含霸气。将来,估计是要飞黄腾达。

『尚未请问公子如何称呼?』

『啊?不才姓李,名舒烨,经商衢县,由於父亲抱病在身,舒烨代理买办。』

我表示理解,顺便说了昨夜对他不予理会的缘由。

『那倒不打紧,反倒是不才该为扰了姑娘清静抱歉才是。』

舒烨急急站起对我做揖,我是羞了,取出随身携带的那只雕雪琉玉笛,说要奏一曲赔罪。

『喔?那却甚好,总听说姑娘们以琴筝为主、琵琶二胡为辅,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奏笛人。』

『呵呵……瑰蝶献丑了。』

凑笛唇畔,我轻轻闭上眼,吐息。

当年我误中陷阱,命在旦夕,玉楼的妈妈救了我,带我来此。妈妈待我如女,疼爱备至,甚至我说不想学琴、不想接客,她也不强迫我。只不过妈妈说,音乐能够陶冶性情,总该要会一样。於是我选择了笛子。

倒也算是因缘,笛子使来得心应手,而且音乐对修养挺好,又能静神。平时我就喜去碧落桥边的桃花树下吹奏,当风迎面,闭眼感受那般心旷神怡,就知道人间之美。

『玉转流光,曲拨明影;初雪逢春,乍暖还寒。引碧湖波粼潋艳之静、牵清风柔冉缱绻之宁,恰似繁花如锦、绿柳点翠,双飞彩蝶漫漫、桃羽剪燕。』

曲方歇,耳听舒烨如是道,我诧异睁眼,笛子轻轻离唇,手都还未放下,忍不住用带有一丝喜悦的嗓音问了。

『你……你感受到了?』

舒烨凝视我一阵,而後敛眸含笑。

──知音!

那个时候我真的遇见知音,我寻寻觅觅多少年,总算找到他了。

恍惚间昨日如云烟,留不下来、挣不开来,空遗泪满眼,看不透人来人往红尘路已过多少年。

雨中燕子穿梭,寻觅了这座古刹歇息。

那条新修的栈道上有个少年也往这过来,他看见古刹已有人,犹豫不前,我便撑开那把瑰红缀珠伞,前去接他。

「江南每到这天总要下雨,听说已经百多年了。明明知道,出门时却忘了带伞,谢谢这位姊姊!」

「没事。第一次来到这里,想问问这里有什麽旧宅院之类,有典故的。」

「有是有,」少年拧了拧湿衣,遥指城内,「里边有块地叫做玉楼,历来始终不让兴建,说是先代城主立下的规矩,都荒废了、倾颓了,里边只有座墓,上边题了两字瑰蝶,其他什麽都没有。」

後来,我问他想不想看看他口中如诗画的风景,并与他约下过三日於碧落桥碰面。

自此,我俩每隔三日桥头一会。笛声起,袖相系,桃花落如细雪,蝴蝶凭风蹁蹮,垂柳点水涟漪,鸳鸯划足相依。

就这样直到春末,他说,东西早就打理好,本来一个月前就要回去了,但我从未过问,他也不忍提起,只是在外游荡太久实属不当,前几日订下时辰,明天启程。

『舒烨,你……还会回来麽?』

『必须回来,你还在这呢!瑰蝶,我俩击掌三下为誓,明年此时此地相见定姻缘!』

说罢,他解下了腰间玉佩递交给我,那是一只琥珀蝶,晶莹中带着些许的红泽,恰似我名。

我将蝴蝶玉佩系在笛子末梢,每隔三日就来到碧落桥,吹奏那首<忘仙>给桃花树听、给双飞蝶舞,一等经年,无怨无悔。

待到来年,又是别离天。大清早,我是被喧闹破梦,楼外呼声震天,穿上那件白领雪绒肩的双层绣云红袄,木格窗子推开,细雨蒙蒙,飘淡如雾,放眼望去竟是橘澄刺目的火,一簇簇有如炸放烟花灿烂在大街小弄、屋瓦车驾。

『小姐!』

目瞪口呆之际,房门狠狠撞开,丫头小如惶恐狼狈地冲进,离弦箭般来到面前,紧紧抓住我的手。

『小姐快逃!海寇攻来了!』

『海寇?』

『好像是太子殿下跟亲王起了纠纷,太子殿下勾结海寇要洗了亲王所有辖区!唉呀别说这麽多了,快走!』

楼外又一声轰隆,小如吓得一跳,不由分说拉起我往外跑。仓皇之际,只来得及将那把雕雪琉玉笛揣入怀中。

急奔,风飒飒,削得两颊生疼,隐约听见小如吼着说明妈妈的指示。但还未到达会合点,一辆马车横行而来,逼得小如松手。手一松、车一过,和小如早已被人冲散。

心中挂记着舒烨,便往碧落桥去。他来了吗?有没有遇到兵?

直到看见碧落桥畔依旧桃花纷纷,嫩柳在细雨里摇曳,这才松了口气。但另一种惆怅随即席卷而来──难不成,你已忘了我?

横笛桃花前,轻轻奏响,闭眼瞬间,兵荒马乱喧嚣霎时消融在雨丝中,旋律里一切平静到水面细纹涟漪都能听见。

却在此时,马蹄声硬生生踏断曲律,我转过身,看见了舒烨。

舒烨手持长剑策马而来,一身飘逸白雪,不沾雨、不染尘。距碧落桥几步,他翻身下马,向我急奔,目光始终专注我身。

『舒烨!你──』

噗。蓦地,未盛放的笑容凝结瞬间,舒烨紧紧搂着我,而长剑,穿背而出。

『瑰蝶,太子有命,血洗江南,一个不留。身为影子护卫,以血为契、饮毒为忠……杀。』

冰冷语气毫无昔日残影,哧地一声长剑抽离。鲜血如掉线珠子洒开,而我宛若断翅蝴蝶,向碧湖仰倒。舒烨的面容,斜斜地从视线边缘流失。

舒烨,你、你来赴约了。

半身摔落水中,才发现从水中观天,是多麽模糊不清,就像我从来没看清你一样。枉我做了这麽多年的人……最後竟然落得如斯下场。

呵呵,可笑啊……早知道当年,我别那麽好奇,想体会做人的感觉、想寻觅一个跨越种族的知音。

舒烨、舒烨,你来赴约了。可我们的姻缘呢?

分不清楚是湖水还是泪水影响视线,我只知道,心好痛、我再也不要为任何人吹笛子了。

松手,玉色下沉,与湖水合而为一。

──我再也不要吹笛子了。

光华乍现,人形消散,桃花香气猛烈弥天。当光褪去,只剩一卷清风牵引花瓣飘向舒烨,而我,化为瑰色红蝶翩然望城郊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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