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橙霞遮天,曹蚀下班和三五好友相约去酒吧喝酒解气,明明多大年龄了,却只要腻在一块,又回到青春那吵闹没完的范儿,活像没经历过世界洗礼的大男孩。
当曹蚀碰上店大门手把,刚要推开门时,突然听见一声低呼:「阿!」
他顿了会,转头:「好端端你叫啥子呢?东西放公司了?」
对方睨他眼,用下巴示意,「一美人呢,活脱脱能拍个文艺清新片儿。」
大夥儿讪笑,哄他你一见锺情阿,要不要告白阿,咱们给你做枪手阿......
小伙子腆腆笑了笑,说只是纯欣赏,下意识喊了出来。
然而後面他们说了些什麽,曹蚀没怎麽听清,双眼视线聚焦在同一点,无法动弹。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
娇软的身子靠在酒吧的红砖墙上,白皙的脸颊透着从窗户打下的灯红酒绿,而她安静的像没了生气,眼神涣散,曹蚀想,文艺清新片儿?
不。
分明就是那种男人和正宫在里头玩的欢腾,而小三在外头长吁短叹的苦逼剧好麽。
而贯穿整部片的颜色,是碎了心,满地渣子的酸涩。
曹蚀在包厢待了十分钟,便把这事抛诸脑後,疯狂颠痴的玩了起来,出店门口时皓月当空,他下意识拿出手机,八点,经过两小时。
他无心的往那处看,心惊,震的他全身酒气没了,脑子像被凉水冲刷遍。
女人修长的身段被夜色染上更寂静的幽深,她抽了根烟,处在烟雾飘渺中。
本来跟着大夥走在一团的曹蚀突然抱着肚子,脸上露出痛楚的神情,「阿......肚子痛......我回去上个厕所,你们先走吧。」他蹲着身子,一副「再疼下去你们马上可以给我烧香」的局势。
「需不需要扶你阿。」
曹蚀瓮声瓮气,「不用不用。」拔腿奔回酒店,众人奇怪,健步如飞阿这是?
他开着门缝,看着一大群人渐远离人群,才走出来假装想抽烟,只是刚好站在女人旁边的男人。
曹蚀本就不是个常抽菸的人,过没几分钟就在心里喊苦了,他瞥眼,这女人怎麽游刃有余的?
他熄菸,塞入菸盒,望着远方,一时半会不知自己想干嘛,气氛有点乾,他还有点僵。
靠近女人的那处臂膀,僵的麻,麻的疼。
就在他说了一万次「都这麽年纪了还折腾自己,你不是自虐就是自虐」,一个声音突然让这卡壳的机器顿时更卡壳了。
「你说这是雨还是泪?」
神,神马?原来这女人,是文艺清新的小三范儿?
他想了会,答,「如果由一个学理的人来说,会和你说是雨,学文的话,是泪。不过如果是我,两个都不会选,因为太过悲伤了。」
她缓缓吐出一口菸,「那你选什麽。」
「机会呗。」
「嗯?」
曹蚀三十二岁的人了,却紧张的抓紧衣摆,「一个你我相遇的机会,一个能让我借你的伞咱两一起过街到对面的咖啡店,然後我再谢谢你的机会。」
女人瞥了一眼他的两手空空,终於笑了,像四月天,像百花盛开,像烟花,炸在曹蚀的脑子上,轰轰轰。
女人打开伞,「你究竟是真没带伞,还是想借个机会加强你拙劣的搭讪技巧?」
曹蚀钻进伞下,过街,心里腹诽,哥可是把生平第一次搭讪献给你了,怎麽还这麽吐槽呢,应该满心接受才是。
站在咖啡店门口,女人转身就要回去了,曹蚀心急拉她,“我不是说要谢谢你麽,我这个人不太喜欢口头说说,不如行动表示来的踏实。”他指了指,「一起喝杯咖啡?」
「对不起先生,谢谢我收下了,咖啡,我没什麽兴趣。」
眼看女人真心要走,曹蚀又心急了,只好学个大男孩不要脸一把,他不想放那麽个美女独自忧郁,也不想要她再站在他店墙上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还有最大的原因,不知道为什麽,这个女人对他有极大的吸引力,而且,还有个熟悉感,虽然他左思右想也不知道那儿遇过。
他又拽了女人的衣服,她不耐烦转过身来,曹蚀一脸叹息又烦恼的样子,边用余光瞅瞅她,说:「我皮夹最近肥了,想减肥,但减不下来,不如小姐帮个忙,让它过过当瘦子的瘾?」
听他这番胡言乱语,女人气的笑了。
女人基本上不怎麽说话,曹蚀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头,原因就是对话太难维持。
不过还是很有收获的,例如,他知道她的名字叫阮心,拐弯抹角的得来电话,大费周折的说下次你进来酒吧里阿,别站着,费劲,咱们再聊聊天。
她拒绝了,说不想进酒店。
曹蚀说,那我们去骑脚踏车,女人勉为其难的答应。
这天回家,两人躺床上,在思路这条分岔口,一个人选左,一个人选右。
一个人笑着规划未来。
一个人哭着想那个他。
下周末,公园骑脚踏车,阮心虽然依旧眉头深锁,但在阳光底下却熠熠发光,流淌着与一般妙龄女子同样的青春洋溢,话多了,笑开了。
之後他们去买冰淇淋,她吃草莓,他吃巧克力,阳光下融的快,黏腻的触感在他手上窜延,逐渐蔓藤至心上,他原本觉得小孩子才吃冰淇淋,女孩子才吃冰淇淋,但真的吃过後,才发现滋味真的很好。
旁边的女人,也很好,尽管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之後他们去看电影,搭火车旅行,去书店看一整天的书,做任何恋人们都会做的事情,但是谁也没谈爱。
曹蚀搂她的腰,被巧妙闪躲。
牵她的手,被无声拒绝。
一个三十二岁的男人,不会蠢到不知道对方意思,不过他想,她都肯跟他出去那麽多次了,肯定也是不排斥他吧,所以他还有再接再厉的空间。
於是他成为二十四孝男友,想法子逗她开心,尽管看着她郁郁寡欢,也从来没有闪过一丝不耐烦或不高兴的念头。
夜晚,站在离城市有点距离的山上,他两坐在草坡上,微风徐来,繁星满挂,他温柔同她说:「我希望每个美丽的风景,都能有你我的影子。」
坐在平价小吃店,一人一碗贡丸汤,阮心去上厕所,他偷偷把两人的碗换过来,她笑说:「怎麽我的贡丸多一颗,你的少一颗?」
他说:「你的那碗比较香嘛,有意见?」
其实是怕她饿瘦了。
有一次他问她:「你很常去那家酒吧?」
阮心点头,他疑惑,「我也很常去,怎麽都没遇见你?」
「可能错过了吧,一个星期有七天,可能我是一、三、五,你是二、四、六去的吧。」阮心笑,「反正我们在那里遇见,就好了。」
曹蚀没说,自己是那家酒吧的店长,怕吓着阮心,而他,基本上每天都去的。
站在知名古桥上,曹蚀拿着相机拍照,感叹,「如果在这里拍婚纱照,铁定好看,意境太美,大加分,对不对?」
身旁人没回话,看见她手抵着桥架,曹蚀不满,「怎麽没回答我呢?」
阮心说:「对不起,我刚恍神了,你再说一遍?」
气氛没了,曹蚀也不乐意说了,兴致化成烟,飘散在美丽的风景中。
陪着阮心的这些日子,曹蚀坐在自家书房,惆怅的想起了那句自己想了万遍的话,「都这麽年纪了还折腾自己,你不是自虐就是自虐」。
但是他没办法,离开她。
一天没打电话给她说早点睡,他自己就先睡不着。
出门吃饭,她先没动筷子,他就没食欲。
当天晚上做梦,他梦见他把整颗心小心翼翼的捧上给她,她没有睨他,没有说出任何伤人的话,只是不发一语,站在那,像在酒吧门口遇到她那样,而他,手到後头抖的没力气,盛不住一颗心,啪的落下来,砸在地上,碎了一地。
睁开双眼,醒了,背後湿了一片。
受了这梦的影响,曹蚀整个人一天心里都不踏实,夜晚载阮心回家,他说:「突然尿急,能借一下厕所吗?」
阮心首肯,上完厕所,曹蚀又说能喝茶麽,口渴。阮心盛了杯茶给他,他喝的慢,又开始想着理由,就在他说,「欸你家电视好大,能看一下麽?」後快被自己蠢哭时,阮心说,,「没关系,你留下来吧。」
曹蚀欣喜若狂,後来她说,「你睡沙发,我睡床。」
这句话丝毫未减曹蚀兴致。
他不像一般广大的爱情小说男主角一样,幻想着要蹭跟女主角同一张床,因为他晓得,这是阮心最後的让步。
躺在她家沙发,他想他一定疯了,觉得鼻腔内都充满他甜腻的气息。
他一晚没睡,天没亮,他轻手轻脚去她房间看被子有没有盖好,明明捂的严严实实,却又硬要掖着被角再盖一下,离太近,她呼吸浅浅落在耳畔,他没忍住,低下头吻了她额角,她嘟囊声,怕她醒来看见,他赶紧离开,开门後正要迈步,他听到她甜着嗓音撒娇,「别闹,阿生。」
他想他可能又疯了,因为他居然想,为什麽这句话不等到他出了房门再说?
想着想着,鼻头酸了。
两人一起到楼下吃早餐,曹蚀像什麽也没发生,问,「你从什麽时候开始一个人住呢?」
「学生时代呗。」她说,「到外地读书,习惯这的环境,也就没回去了。」
「那这样跟家人不就不亲麽?」
「......也还好,一个礼拜回打电话,一个月会回去看他们一次,虽然场面都尴尬的。」她傻笑,喝奶茶,问:「你呢?」
「跟你差不多吧,不过我比较晚才出来,二十五岁左右,想要自己到外地闯一闯,没想到一混就过这麽久了。跟家人不怎麽熟,只有一个弟弟,打小玩一块,就算分隔两地,每天还是会打电话聊聊。」
「互相依偎的感觉一定很好,我是独生女,从小没伴......你跟弟弟现在还有联络麽?」
曹蚀的声音像低到尘埃里,「没了,两年前他去世了。」
「哦。对不起。」
曹蚀笑,「都过这麽久了,而且这话题是我开的,你对不起什麽劲?」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是阿,都过了这麽久了,却总有人,也惦记这麽久了。
从那天起,曹蚀开始防着「阿生」这个人了。
打电话听听旁边有没有男人的声音,偷偷跟踪她看有没有与其他人见面,经过一个星期他发现,根本没有阿生这个人,这令曹蚀非常烦恼,这令他力不从心。
他从没把「阿生」的事说给她听,怕她觉得他小气,怕她烦,怕她一个不小心就说别见面了。
他们的关系又出现胶着。
女人让他靠近,又不让他靠太近。
男人想要爱她,却一直碰壁无果。
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吧......
你已经三十二岁了,再不找个人结婚,你就真的要光棍一辈子了,老年只能吹凉风,悲叹这哀苦的人生了。
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吧......
经过五个月的两个人若有似无的恋爱,一个人辗转难眠的暗恋,曹蚀铁了心,想要将她带家里,让她看一次真实的自己,如果她真的不能接受,就彻底放弃,绝不再苟延残喘。
曹蚀把下了班的阮心带到车上,发现不是往自家,阮心问:「这是去哪儿?」
曹蚀:「我家。」
「你家?」
「嗯。」他憋了会说,「想让你看看全部的我,我很会煮饭,也会打扫家里,挺有美感,墙上挂了几幅画,爱听音乐,买了百张的唱片CD,一台高级音响,而且,我还很有钱,可以给你很富足的生活......」
他叨叨絮絮的说了一堆,阮心静静听着,有点摸不着头绪,不过听他哽咽的声音,知道一定有什麽要发生,他要跟她说些话。
「阮心,和你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如果你放弃了眼前的男人,对你绝对是一大损失,所以如果你真的不要了,我知道你一定是下过很大的决心。」
阮心看着窗外,景色过眼云烟。
停车,上楼。
曹蚀心跳飞快,他没想到原来阮心踏到他的领域时,他的心情是这样,像小毛头,毛毛躁躁的,一点都不冷静。
他拿起事先买好的菜,摆摆手,「随意逛,或者累了想睡也是可以,等我煮好了就叫你来吃。」
说完便进厨房捣鼓了。
阮心听他说随意,就真随意了。
看墙上的山水画,看他家装潢过的高级彩灯,看阳台一大片落地窗外的黄昏。
然後打开门,进了他的书房。
她笑了,真的整齐到一丝不苟。
阮心想,她离开他,可能不会後悔没和他在一起,共度余生,不过一定会很怀念很怀念他的吧。
毕竟他对她有多好,她还是有看在心里的。
一张书桌,一张床,一个音响,一排CD片,一个书柜,和他一样,不复杂。
他的房间,容易让人感到自在安心,可能是床的色彩是淡蓝,可能是喜欢的歌手差不多,可能是他爱的书类她也看,也可能只是因为这是他的房间。
走到他的书桌前,她发现一张被书压着的明信片,她看着眼熟,轻手拿出来,顿住。
上头是手绘的色铅笔画,画者明显不是专业画家,画风拙劣,却看得出来有多麽倾心灌注在这幅画上。
上头是一男一女,两人彼此牵着手,後头画着一颗心,灿烂青涩,很梦幻,很甜蜜。
甚至还在上头题字:「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阮心手抖着,脑子发麻,无限循环着不可能、不可能......
翻过面,却是熟悉不过的字体,现实压的她重重喘息。
她紧拽着明信片到手指发白,快步奔到厨房,扯过曹蚀问,「这怎麽会在这?」
曹蚀惊叹,「等等再说,这鱼快焦了......」
阮心关火,急的大声起来,「回答我!」
曹蚀觉得莫名其妙,「整理我弟物品时,发现这张明信片,觉得很有感情,很喜欢便留着了。怎麽了?」
「曹生,你弟的名字?」
曹蚀还是莫名其妙,「对阿,怎麽了?」
「曹生,是一个我很喜欢的人,还有这明信片,独一无二,是我写给他的......」阮心深吸口气,拿起包包匆忙道,「先走了......」
他楞楞,世界变得太快,他措手不及,唯一确定的是,地板上的那水珠,是她离去时留下的泪滴。
他开火,从新煎起了鱼,吃的时候,只觉得咸。
他想过她要离开他,想过她拒绝他的场面,他会跟她说祝你幸福,或者什麽都不说,或者最後又忍不住说你别走,我後悔了......
但是他没想过,结局是这样。
阿生?
阿生。
原来是他弟弟。
可是怎麽办,他连他弟弟都嫉妒,嫉妒的快发狂。
他疯了似的拆开存放弟弟物件的箱子,发现一张照片,曹生和阮心去爬山,两个人汗水满身,嘴角却上扬的。
原来是这样,那麽熟悉,原来是看过。
可惜真人不是照片,会错过。
照片可以拽着一辈子,真人却说我不要你的一辈子。
两人没见面大半年,各自东西。
有一天,阮心半夜接到曹蚀的电话,就算没联络,她还是认得他的声音,知道是他,回忆突然蜂拥而来。
他们去吃冰淇淋,看电影,他说的情话,他不说明白的小动作......
「喂?」
「我是曹蚀。」
「我知道。」
曹蚀:「我想了很久,有些事不明白。」
阮心:「你说。」
曹蚀:「见面那天,你靠在酒吧墙上,是在想念曹生麽?」
阮心:「嗯,我很想念他,非常想。」
曹蚀:「曹生去世後,我把他的酒吧接了过来,当店长,常常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
阮心:「我不能告诉你对不对,不过确实让我有了想念他的凭藉。」
半分钟,无声。
曹蚀:「明信片的寄信人署名阮言。」
阮心:「在曹生去世後我改名了,觉得如果别人也叫阮言,会逐渐把他叫我的声音给抹去,所以改了。」
曹蚀:「阮言。」
阮心:「嗯?」
曹蚀:「我这样叫,会把他的声音抹去一点麽?」
阮心:「......」
半分钟,无声。
曹蚀:「你跟我在一起,是因为我们长很像吗?」
阮心:「......」
曹蚀:「你爱过我麽?」
手机没电了。
留给曹蚀最後的余温,而今晚,两人的枕头都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