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平常再怎样都能用一堆废话掩饰自己的他,第一次这样沉默了好久好久。面对我这样直接的问题,他居然也会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似乎闻的到他的悲伤。
「他是我哥。」
彷佛过了一个世纪那麽久,他用着沙哑的声音说着。
「他……」还活着吗?还是……
「他好吗?」他慢慢的往前走,直到反应慢了很多拍、现在才慢慢亮起来的路灯照到了他的脸。
「嗯。」我没办法再问他任何问题,因为他现在的表情,跟小时後的那个我,一模一样。
我对爸的印象,有一半都是看着他挑着夜灯坐在书房,桌上凌乱的散落着一堆研究资料,晚上睡前他在研究,早上我要去上学了他还是在研究,好像他的世界不需要睡眠这件事一样。
小时候的我当然不懂人如果经常这样睡太少会怎麽样。
我只知道,爸在那一阵子虽然劳累但却很兴奋,他说,他有一个论文即将要在一个很大的场合发表,若是受到好评的话,我们可以一起搬到国外、搬到可以看到更多星星的地方。
可是,他始终没有等到那一天。
因为他在告诉我完这个消息的隔天,就得了猛爆性肝炎去世了,就是大家说的那种过劳死。他的研究当然还是被发表了,只不过被换了名字,被那群像秃鹰一样的亲戚们抢走了。
我想,没有人能体会在一整天欢乐的户外教学回家後,发现唯一的爸爸、早上出门前还叫我玩得开心点的爸爸就这样不在这个世界上这件事。
一开始,其他的亲戚还什麽都不敢跟我说,试图想要隐瞒。
然而从家里突然多了这些不熟的亲戚,始终看不见爸爸的身影时,小小的我就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我甚至已经有点想不起来那段日子我是怎麽度过的,我只知道世界的色彩突然都不见了,好像再也没有一件事情可以吸引我的注意,包括星星。
若不是亚艺那乐观的孩子拼了命的陪在我身边,我也许还是快乐不起来。
而此时此刻,洪哲勳的表情,就跟那个时候我的,一模一样。
「想不到,你遇到的人真的是……」他忍下了悲伤的表情,笑着说,「今天有点累了,改天再说吧。」
我目送着他逃走的背影,吞下了想叫住他的冲动。
他快哭了,眼睛红红的,也许在一转身过去就流泪了也说不定。这是不是可以解释成,阿曜真的不在了呢。
他是阿曜的弟弟,那个相依为命的弟弟,如今,他不得以离开,让洪哲勳一个人在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
就跟我一样。
但我不是一个人,爸把星星留给了我,我有星星,那他呢?
他说他讨厌一个人,这句话背後应该是,他讨厌那种孤立无援的感受吧。那种,再也没有一个家是会为自己留盏灯的感觉。
「这个笨蛋。」
我拔起腿就往他消失的方向跑,我猜他不会回家,如果他现在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被挑起,那麽他应该只会去共同拥有回忆的地方吧。
而那个地方应该就是──天文馆的广场。
当我跑到广场时,果然看见他一个人孤伶伶的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旁边晚饭後在广场上运动的人们显得很刺眼,他们身上彼此是家人的光环刺着他,也刺着我。
我不动声色的在他旁边坐下,他察觉了却没有说话。
「天文特徵,这首歌到底你们两个是谁先唱的啊,好闷的歌。」
「你听他唱了?」
「唱得难听死了,跟你一样。」
他轻笑,「是跟我一样好听吧,他还满有唱歌天份的。有一天我去了海边的卡夫卡,无意间听到了现场演唱这首歌,那时候就在想,这首歌还真适合那个天文痴啊。然而,他真的走了,跟这首歌形容的一样,他去了另一个星球,一个我去不了的星球。」
「他什麽时後,走的?」
「去年的年前。」
「年前不就是……」我看见他劈腿的时候吗?「你也许真的是个笨蛋。」
「是啊我很笨,我笨到从来不了解你们这些喜欢天文学的人的脑袋都在想什麽,我不懂我哥,也从来就不懂你。」
「你不要对我说,要说的话就讲给他本人听如何?」只是这件事做起来会有点棘手,毕竟我一出窍就会忘记他。
「你……要让我们见面?」
「你当然看不到他,但我可以让他站在你面前听你说话。」
「我……」
「知道我为什麽能找到这里吗?因为这是他平常会徘徊的地点之一。」
「要怎麽做?」他一脸像是下定了什麽决心的表情。
「明天再告诉你,现在我好想睡觉。」我了个大哈欠,看到他那悲伤的情绪终於退了许多我很安心。
人一安心放松就容易疲累。
才刚说完想睡觉,下一秒我竟然就像昏倒一样的失去意识直接睡着。
我想,出窍这件事真的快到极限了也说不定。
*
等到我再次恢复意识,率先闻到的肥皂香味,提醒了自己正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慢慢睁开眼睛,外头的阳光照亮了房间,也让桌上的相框闪闪发亮,走近一看是他们兄弟小时後笑得灿烂的合照。
而旁边整面墙壁的书柜则放满了关於天文学的种种书籍,光是扫一眼,我就知道这里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书我也有。
我走出房间,看见他一个人就这麽坐在沙发上发呆,疲劳的背影像是整夜没睡的无力。
「咳……早啊。」我清了清喉咙的说。
「喔,醒了?我做点早餐给你。」他双眼恍神的说着,就在厨房心不在焉的煎着培根跟蛋。
几分钟後,我盯着眼前做的乱七八糟的早餐,摇了摇头,「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就好了,又不是要叫你去观落阴。」
他一听,浅浅的笑了。
他没说话,少了聒噪的他,反而更像真实的他。
早餐过後我就拿出笔记本开始跟他讲解我会忘记他的这件事。
「等等、等等,为什麽你独独忘记的人只有我?」
「没为什麽,你还想不想跟你哥说话?」
他眯起眼睛的看着我,我保持面瘫的回看他,努力把那份小小的心虚压在最底下。
「该不会,是因为你很喜欢我所以才忘了我?」
这人的想像力会不会太可怕了点。
「你怎麽没想过就是因为我太讨厌你了才会这样?」
「请继续。」他自讨没趣的说。
「因为我会记不得你,所以你身上肩负着指引我的重要责任,我等等我写一些给我自己的讯息,你就负责想办法让我看见就好,一旦我看见了,你就按照计画先去昨天那棵大树那等我。」
计画不难,难的是阿曜能不能接受自己死亡的这件事。
一切准备就绪,洪哲勳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才一接起,连我在旁边都能清楚听见亚艺大吼的声音。
「大宝!你把我们家卉青拐到哪里去了!为什麽她手机打不通、人也没回家?」
啊、我完全忘了手机没电了。
看他一脸不知道怎麽解释的模样,我一把将手机抢过来,「亚艺,我没事啦,出窍的研究我让他帮我忙,一忙起来我就忘了跟你连络啦。」
「游卉青!你少来,我担心死你了知不知道?因为……因为……」她说的欲言又止,这才提醒了我一件事──今天,是爸的忌日。
「我没事,真的,今天如果处理得好的话,会是我最後一次出窍了。」
她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拿我没辙的挂上电话。
这麽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差点忘了爸的忌日,每年的这一天我总是会特别的自闭。
「怎麽了?」
「出发吧。」甩开了这随时都会忧郁起来的情绪,我努力的把注意力专注在此刻。
来到观测台内,把所有的大字报都准备好後,我慢慢的站到了望远镜前。
「你,小心点。」他低着头的说,从他的表情里,难得得看见了愧疚。
熟悉的晕眩感跟迷宫立刻侵袭了我,我这一次走出迷宫的时间花得比平常久,很奇怪,迷宫的路线变了,而且还随着时间每分钟都在改变,差那麽一点我就要困在里面出不来了。
好不容易飘到身体之外,有点吓到的看着自己身体旁边居然有个陌生人!
只见那人手举着大字报,一脸迷网的东看西看着。
只瞥了字报一眼,我就认出了自己的字迹,上头写着:拿着海报的人,跟我出窍的原因有关系,我必须帮助他见到阿曜,他是阿曜的弟弟,现在立刻去找他,然後把他带到暗号树那里。
弟弟?这个人居然就是他弟?
奇怪为什麽我对他弟一点印象也没有?
罢了,既然我自己都留下讯息了,就代表这件事有多难做,不然我不会让一个陌生人来帮忙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