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至深夜,他总会习惯性地醒过来。
以前当冒险者时的浅眠体质即使过了多年也无法根除,但至少他已经戒掉把武器放在床边、手一伸就能拿到的地方这个毛病了:当初,他家管家就因为这个毛病,差点丢了一头毛──带皮的那种。
那时管家脸上的表情,即使过了许多年,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莞尔。
而正因为这个习惯没有戒掉,他才能发现某个异常的现象,总在最近每个晚上的子夜时刻发生。
──喀。
他在这个声音响起之前就已经睁开眼睛了,但是身体没有任何动作,维持着往左边侧躺的姿势,稳稳不动。
他对於这点很在行,过去的基础与经验,累加起来等於影帝。
一样的转门把声,一样的开门速度,一样的蹑手蹑脚,一样的漆黑身影,他透过绵被的角角瞅着来人,眼底有着无奈。
他对於来人一点也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过度熟稔,所以他毫不讶异。
他只有满满的无奈。
他实在搞不懂为什麽他家的管家半夜不睡觉,偏偏要跑来自己房里,站在床边一直盯着自己的睡脸瞧。
中年大叔的睡脸这麽好看吗……?
他动了一下姿势──当然是极其自然、毫无破绽──由侧躺改成趴睡,他了解管家只会站在靠房门那一侧的床边看他,而他改成趴睡正好可以活用月光照射在室内的阴影掩饰,藉以好好观察对方。
他鲜少在恶魔的脸上见到这样的表情。
是的,他的管家是一只恶魔。平时,他禁止对方使用魔力,所以日常的他看起来只是个个头比自己矮、皮肤黝黑像极巧克力、精通各式料理家事的异邦管家,完全联想不到恶魔那边去。
印象中,恶魔都是奸诈、深沉、坏心而毫无烦恼的,所以总是笑得开怀、活得舒适。
沉痛而压抑的表情,他从没在任何一只恶魔的脸上瞧见过。
这样的凝视,往往会持续好几个小时。
恶魔不需要睡眠,但不表示不会累。他好几次都想装巧合地醒来,好让这位已经累了一天的管家回去睡,但这念头往往才刚闪过脑海呢,马上就在那深且凝重的注视中消逝了,屡试不爽。
恰似今夜,以及今夜之前的每一夜,那双眼睛宛如守护神,凝得让人无法装死。
他有一双猫眼似的眼睛,黑得像墨,四周围圈着的部分像是雪白又像金黄,大得过份,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
「嗯……」
他低吟了一声,稍稍挪动角度,为的是能更清楚地看见他眼底的波涛汹涌。
因为是前冒险者的关系,他的眼力被锻链得很好,这个管家眼里的感情到底有几种,他自然能一一分辨出来,但是分辨与理解却是两回事。他一点也不理解──更正,不想理解──为什麽这只恶魔要用如此炙热、压抑、复杂、又渴望的眼神看着自己。
心里升起一股异样感,暖暖的,热热的,像针在刺。
他又换了一个姿势,这回改成了躺姿。
这一夜大概是他换姿势最多的一次了吧,不知道管家会不会因此查觉到什麽?他不禁好奇地想:如果答案是会,那麽後续会是怎样──
「老爷……」
「……!」
他知道自己的睫毛震了几下,却不知道有没有被发现。
他微微睁开眼,用蒙胧的视线瞅着他,却发现这个管家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已经移动到门边,并且回过头看他,久久没有说话、没有动作、没有一切。
他们就这样僵着。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这段时间里露出破绽,也无暇去管。
当管家终於放弃凝视,缓缓走出房间并且也没忘了把门关上之後,他不禁深深地吐了口气,并直起上半身坐在床上,听着胸口的心跳声久久无法平复。
被凝视了这麽多夜,这一晚是唯一一次有所不同的。
他喊了一声「老爷」。
就这一声与众不同、压抑制极的「老爷」,让他的心跳在瞬间跳到破表,差一点点就要睁开眼睛回应了!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呢?
他缓缓地吐着气,之後重新躺回床上试图让自己继续睡,後天是很重要的日子,明天更是有一堆事情要忙,睡眠不足的话可没有办法好好处理。
後天,可是那孩子一生当中最重要的大日子啊!
眼前浮现那孩子的微笑,与试婚纱时那张满足且期待的神情,极其美丽,活脱脱就是九年前、那个从天而降,由诸神交付给自己的天使。
这天使,是自己的女儿,并且在後天就要从自己的手上飞出去,离开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