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於每天搭火车通勤的人,清晨是一个让人留恋於睡眠的时分。
而对虽然不是搭火车但也每天准时到火车站的元棠来说,却是一个人烟稀少、适合进入学校的好时机。
毕竟,若天天都要烦恼如何避人耳目的撞火车,对身心也不是什麽健康的发展。
六点十一分,月台上仅仅小猫两三只,长倚上,总是有一位用报纸盖住脸,闭目沉思的上班族,似乎是到附近的城市工作,还有一位身穿制服的中学生,每次见到都在柱子下大睡特睡。
偶尔,会有北上探亲的阿公阿婆,大包小包的行李,用兴奋期盼的目光四处打量。
除此之外,还固定会有同一个打扫阿姨,帮大家把一些垃圾收集成袋。
她总是习惯站在隔远一点的地方,偷偷在心中编织故事,那一抹小小的趣味总是伴随着一首的闽南歌,悠扬而传统的,南部台语特有的率诚在空中筑起一道绵长无缝的安心。
然而歌词始终像隔了一层玻璃,含糊不清,,只有旋律异常熟悉,元棠猜想,或许是早班的站务人员闲来无事打发。
每天每天,他们这些互不相识的人,在同一个地方起程,然後奔向各自的终点。
渐渐的,她看的东西有了不同,深知现在所读的为异能开发学院,她对这样的变化静观其成,因此即使挂在月台梁上、有车轮大的松鼠掉了下来,她也只是淡定移动一下步伐。
「嘎嘎嘎、搜哩~顺带一提今天火车会误点喔!」
会讲英文的松鼠好心提醒了一声。
她的力量一天一天增强,澄澈的眼眸顾盼炜如。
这个世界正再脱去它原有的风貌,只是露出的本来面目如此残破不堪,每日从学校回来总感觉空气又更灰了一点、街上更拥挤了一点,大地的脉动更加微弱。
还有,歌词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火车已经到车站,阮的心头渐渐重……」
大概是过了一个礼拜後,已经能隐约听出几句歌词,眨眼片刻,她前方的月台边似乎有一片雾,转瞬消散。
用膝盖想也知道,整件事绝对不单纯!
一向对於鬼怪敬谢不敏的她,又是过了三天之後才克服心里的畏惧。
那时的雾影已大约有了人型。
「那个、这首歌……是你放的吗?」
人型雾晃动了一下,面对着只有剪影的轮廓,她甚至不知道「它」是不是正看着自己,声音像是隔着水湮般不真切。
「看……的到?车、站……我、牵……」
在等待火车抵达的短短时间,她努力向眼前的「人」沟通,从混浊不清的话推敲出过往的一切。连着好几日下来,她才知道,眼前的他大概是五十几岁的阿伯,一趟去北部补货的旅途,却没能回到最爱的家乡。
她的力量一天一天增强,听见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楚了,她想,这样下去,一定能了解阿伯所有的故事,就知道该怎麽帮助他。
「哟!糖糖,今日嘛金早啊!」
「阿伯哩早!」
五天过後,已经能清楚听见洪亮的声音,而阿伯口中的「糖糖」表情有点奇妙,当事人也没打算去澄清自己正确的字形,只瞥了月台上其他补眠的乘客,小心翼翼的压低声音。
「阿伯你还没跟我说为什麽这麽喜欢听这首歌欸!」
「喔喔,这是阮牵手最爱欸歌啦!她说爱听这条歌送阮企台北卡午气氛。」
「看人欢喜来接亲人,阮是伤心来相送,无情的喇叭声,声声弹,月台边依依难舍心所爱的人,……」
面貌依旧模糊的他依稀拿起手边的小小收音机,随着倾泻而出的音乐扯开嗓。只比五音不全稍好一点的歌喉,不知为何让她的心中泛起一丝酸楚。
「阿伯……要不要我去找阿婶来?我可以跟她讲全部的事情。」
「不用啦!她说她要来找我,透早会来这边等,一定要等到我的,不要紧啦!你赶紧去上课!」
火车鸣啸入站,这一天,她被挥着手的阿伯赶去上课,笼上一层雾的脸看不清表情,她只知道,在她跳下月台那一刻,阿伯又继续看向月台边,而那一首车站像流水一般细细流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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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办呢?」陷入烦恼,她只好徵询身边朋友的意见。
「你说在车站遇到鬼?如果不是执念过深,就是地伏灵,直接给他一刀不就好了?」
秉持最少能量消耗原则的伊宫出了馊主意。
「我又不是要去灭了他!」她翻了个白眼,直接无视。
「万物天命有数,轮回不可逆,该去不可留,该留不可走,行有度才能生生不息。」
罗萨一本正经的用外国脸孔讲出很像老子先生的名言。
连一向都不插话的茯苓也淡淡附和:「迷途的魂魄终将回归,继续下去只会扭曲沉沦,得送走他。」
他们说的都指向同一终点,尘世不该留恋,元棠也知道,只是,她还不想放弃。
「再给我一点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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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已经过车站,阮的眼眶已经红……」
因为鬼王塚的事情,一直到元棠养好伤回来已经是三天後。
像往常一样的步伐踏入火车站,原先蒙在阿伯身上的雾散了开来,微胖的身材、松垮垮破烂的长裤,甚至连脚上的蓝白拖都清晰可见。
可是,他却不再说话了。
「阿伯你怎麽了?发生什麽事?」
错愕的问题始终石沉大海,无论她怎麽问,阿伯只是咧着嘴,用手比着上方,只有手中的收音机顽固歌唱。
一股没来由的不安蔓生在心底。
身影没入月台的那一刻,她顾不得其他睡着的乘客,中气十足的大喊。
「阿伯,我现在读的学校很厉害,你不要担心,我会找其他人来帮你的!」
她的力量一天一天的增强,等到她能清晰看见他的那一天,却再也听不见那率诚而悠扬的歌唱,她仍不愿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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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想着,也不知走到哪里。
眼睛突然一刺,挡住她的前方高塔折射出璀璨光线,心底咒骂了一声,突然想起新生手册上好像有这麽一个亮晶晶闪瞎人的建筑物。
水晶塔还是什麽的?学校怎麽不去盖一个糖果屋?
如果盖出来,绝对、绝对是学生会被吃掉,她如此深信。
正当胡思乱想,後方传来呼唤。
「同学,你有什麽事吗?」
是一个很漂亮的人,身旁散着点点光亮,她很少这样看到出神,像画一样,美得令人屏息。
「你是......元同学?」亮亮的人露出温柔的微笑,「新生很少有人没住宿,所以就记着了,我是宿舍管理人,赛塔。」
「您、您好。」
「您有什麽烦恼吗?」他走向前,细白的手抵住她的眉间,有股凉意沁脾,「这里缭绕的气息,不该是一名生者所有。」
「我、我想要帮助一个阿伯,却不知道怎麽办才好......」
自然而然的,就吐出心事,一边聆听一边思索,忽然觉得又充满了勇气。
「年轻的学生,救赎灵魂的同时,也要好好保护自己的心呐。」
彼时的她,还不了解精灵一瞬间哀伤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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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得让他和太太见一面!
元棠这麽想着,参考赛塔的意见去图书馆翻了资料,练习好多次,才完成一张让灵体短暂成形的符咒,只是时刻一到就会强制升天。
她的力量一天一天的增强,终於有一天,能引导出对他们而言最好的结局,了结遗憾,回归轮回。
「阿伯!我知道怎麽帮你了!」她兴冲冲的来到车站。
然而隔天,迎接她的月台边,空无一物。
心空落落的,突然没了方向。
泪水瞬间夺出眼眶,她明白了阿伯那时指着天空的意思。
时不待我,天命不可违。
薄薄的纸张飘到她的脚边,像是呼唤着她阅读一样,发送小报上今日斗大的标题,是十七年前火车出轨案的纪念文。
火车抵达终点站的时间,六点十一分。
原世界是这样脆弱,却又这样坚强,长达十七年的漫长等待,或许,只有这里的人类灵体,才会这麽傻、这麽天真吧!
她木然的走到先前不曾注意的角落,拍开掩盖的尘土,一个锈蚀过头的黑色收音机,安静的躺在地上。
「欸?妹妹,这个东西,给我吧!」
早晨的清洁阿姨路过,一手提着垃圾袋另一手拿着夹子,她递了过去,却奇怪的发现清洁阿姨并没有随手丢进袋子里,而是拍了拍灰尘,很珍惜的收回身边。
元棠睁大了眼,某个想法像流星划过心中。
「阿姨,你在这里......待很久了吗?」
「嘿啊!十七年了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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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亭内,树影旁。
她恍若听到精灵的叹息。
「生命的过客太多,羁绊也会使人受伤啊。」
像是锈蚀在手中摩娑的粗糙,既温暖又痛。
後记:
这个番外想写很久了,一直很喜欢特传的一个原因,就是在文字中可以感受到对土地与人的关怀(还曾经跟朋友开玩笑过玄大应该可归类为乡土文学作家XD)
寥寥数人的车站,很容易勾起人的创作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