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事情是发生在胡月儿认识路安琪的第二十九天,也就是昨夜。特兰西花园正拨放着〈Fragments〉,一首无比晶莹的曲子,像是一个女子,在一座水晶打造的别墅里,倚窗品酒。水晶酒杯里装着带点太阳光泽的饮品,悄悄扭曲外面世界的投影。花、草、一川小流,旋入杯中摇曳成女子无波心思。
诺大屋子只做她独自归途,既不在等谁、也不期盼什麽,过去、未来、此刻,都轻盈如屋内光辉中的尘埃,外头时光毫无徵兆地流逝,她就这样,从未出去、从未改变,清醒地活下去。凝视酒杯,一个思考,忘却时间。
而後叶片落了、花朵枯了、草木鸟兽凋敝了,但她却闻如未闻、见若未见,屋外震撼只都化为无声的绚烂光彩。两分五十四秒,琴键一声,她终於走出画中,动了动。放下那只半满水晶杯,让殒落的世界成为背景,走上长长阶梯。
一瞬间,时空交错,彷佛在好久远好久远的过去,那个敞着雪色羽翼,从天梯逆光而下的人,与她迎面,缓缓而行。
音乐声中,路安琪一袭隐花白染布,希腊女神般降临特兰西花园两月一度的变装party。此刻已是凌晨三点,本该准备打烊的店里,人潮才正在淡去。
她迳直向吧台而来,胡月儿与她迎面,彷佛看见了水晶梯上的天使。
「路……」胡月儿想说你好美,可他想路安琪一直都代表了美,於是改口,「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不来?」卢一身搞笑小天使装扮,正将椅子叠上桌,「主题日她才不会错过呢。」
「好了我的邱比特,别告诉我这样一个主题就是为了显示你模特儿般姣好身材。」
不置可否,卢和路安琪皆是一笑。
天堂──卢说,这是为胡月儿办的主题。天堂是一个没有性别区分的国度,距离人间有好几个日夜,在那里虽有位阶之分,却都一样幸福美好,没有生老病死。子民们为自己的心生活,可以成为任何所想成为。天堂被分成五块,中间是子民们最景仰的上帝所居,另外四块分别是春夏秋冬,爱在哪儿生活,便在哪儿生活。
天堂无边无境,即便偶尔有从人间来的新住民,却永远有足够的空间。所有人都,安居乐业,只有欢笑,没有泪水。
「这是卢自己编的吧,没听过这个版本的天堂。而且,这根本是地狱吧……完全不知苦痛怎麽叫生活呢?」
「祂们当然知道。」
卢走回吧台,倒了杯雪碧给路安琪,路安琪眉头稍稍皱起,说了声小气,却也没有愠意。雪碧气泡迟缓地沿着杯壁滑出水面,然後消失。胡月儿关联了那栋水晶别墅。
轻轻啜了一口,路安琪接口。
「有极少数的蝴蝶,除了优雅舞姿之外,还想要往上飞,想知道自己到底能飞多高,想知道云层之外有着什麽。於是牠们努力地飞呀飞飞呀飞,十分之五的蝴蝶筋疲力竭而死、十分之四的蝴蝶在大气摩擦中燃烧掉了翅膀,坠落变成流星。」
「所以剩下的十分之一就进入了天堂?」
「不尽然喔。在天堂的边境──」
「不是说,天堂没有边境吗?」
路安琪愣了愣,随後鼓起腮帮子,纤长指尖往胡月儿头上一点。
「我说有就是有嘛。」
为了一个矛盾显露出孩子气,胡月儿猜想这故事是路安琪说给卢知道的。
在天堂的边境有一扇门,从这扇门望出去,和天堂没有差异,对於天堂子民而言,跨过去跟绕过它,意思是一样的。可是它却是人间通往天堂的入口。
门的这一边,有间漂亮的屋子,有好多好多水晶窗,随着时间变化各种光线洒入屋内。
屋子主人路卡斐尔奉上帝旨意,守护入口。天堂的子民称呼祂为黎明使者或金星。
当门的那边出现了蝴蝶,路卡斐尔就会前去迎接。祂会问一个问题,并且要蝴蝶说一个故事,然後路卡斐尔会决定蝴蝶是否通过;通过的蝴蝶,如果愿意放弃美丽的色彩,就会获得一双雪白的羽毛翅膀,走入大门。
「那些蝴蝶带着人间的故事来到天堂,分享给所有人知道,於是天堂的子民们就知道人间的喜怒哀乐,便更加珍惜自己的生活。」
路安琪抿抿嘴,不再说话。
「好草率的结尾喔路。」
「先把饮料送上来,我才讲故事。」
一柱清流随即自空而下,碧波如晴,浇在透明汽水中,打出气泡,彷若有只透明的鱼吐息着。
「有一天,门外出现了几只蝴蝶,路卡斐尔照例迎接。前面的蝴蝶通过了,但是路卡斐尔只看了最後一只蝴蝶一眼,转身就走。『等等!』蝴蝶大喊一声,『为什麽不理我!』」
07
──因为你不是蝴蝶。
路卡斐尔说。牠长得像蝴蝶,有着夜蓝色隐隐发光的翅膀,上面还有白色斑纹,即便历经飞行跋涉,依旧很美。
可牠不是蝴蝶。路卡斐尔一眼就能认出。於是路卡斐尔好奇了,便问牠是谁。
「我是蛾。」
蛾。脑海中浮现粉白短小的翅膀与臃肿身躯,路卡斐尔皱了皱眉头,难以联想。
但是天堂只允许蝴蝶进入,路卡斐尔看着蛾的伤痕累累,举起权杖要送牠回人间。可蛾却不肯。
「你若不走,我便不治癒你。你将会死在入口却终究不得而入。」
说完,路卡斐尔转身离开,蛾依旧在门的那边,牠愤愤不平地质问:「为什麽不是蝴蝶就不能进入天堂!」
黎明使者顿了顿,却还是回了屋子。七天七夜,祂唤来雷雨酷旱七种气候,欲将蛾逼走,可蛾依旧跪在那里动也不动;七天七夜,路卡斐尔思考着为什麽只有蝴蝶能进入天堂,蛾却不行。
第八天早晨,路卡斐尔发现那只蛾倒在地上,於是祂终於走出来查看。蛾趴在地上,气息微弱,却仍兀自睁大着眼。牠听到路卡斐尔从未变过的温和声音,像询问其他蝴蝶一样询问牠。
「什麽是自由?」路卡斐尔问。
「……这、就是自由。」蛾说。
「说一个故事。」路卡斐尔又问。
蛾虚弱地动了动翅膀说:「这七天七夜……就是故事……」
路卡斐尔不再说话,门的两边只有风无声无息盖歪了草坪。蛾侧着脸,只看到了路卡斐尔双足和裙摆,好久,蛾终於说了一句话,伴随着一下眨眼,落了七天来第一行泪。
「为什麽……只有蝴蝶……能……进……天堂……」
眼一阖,蛾终於失去意识。而路卡斐尔,始终站在旁边,不发一语凝视。
〈Nostalgie〉的旋律飘荡,胡月儿觉得路安琪叙述故事的样子如同怀旧。缓慢如斜阳雨中,穿着长裙的女子走在堤防,企盼远方,那个远渡重洋再不回来的人。
一封充满伤感的诀别信从彼岸而来,就是回了再多思念也毫无音信。那该要多绝望,胡月儿想。他想自己初次来到特兰西花园,就是在一个雨夜。雨不大不小,只恰好让发丝和衣服不轻不重黏在身上。
他被赶了出门。就是在外受了多少冷嘲热讽,也比不上当家人揭穿他的小心翼翼,闯入禁区,看见儿子着了女红妆。年轻女孩爱的时髦品牌套在身上,配着粗劣妆容丑陋而惊慌。
泪水落下,却不是他。那一晚他的父母崩溃、尖叫、打骂,做为有教养的高级人士所能使用的词语全都使上了。
特兰西花园对胡月儿的欢迎,轻盈的不可思议。尽管他狼狈得以「花容失色」来描述恰到好处。〈Nostalgie〉便是欢迎曲。
──欢迎回家。
卢曾说nostalgie是法语,换成英文就是nostalgia,乡愁。希腊文里,nostos是回归,algos是痛苦,合起来便成为了无法回归故里而引发的悲伤,思乡病。
「当蛾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羽毛织成的垫子上,四周墙壁镶嵌了许多镂空雕花水晶长窗,外头光线洒落,使得满室璀璨斑驳。牠还猜着是不是那间水晶屋子,路卡斐尔便推门而入。蛾问这是哪儿,路卡斐尔说这是晨曦之屋,蛾已经来到天堂,於是蛾才发现,牠躺在从自己背後长出的翅膀上。」
卢将翠绿如蔬菜汁一样的液体倒入路安琪杯中,她才喝了一口正要说话,又紧接着倒入另一种鲜艳色彩。胡月儿不敢想像那味道,却仍不免惊讶於路安琪的不动声色。
路安琪说蛾终於来到天堂,可是天堂的子民却不愿意与祂相处,因为祂就算有了羽翼也还是蛾,那是一种直觉上的分类,子民们立刻就可以察觉异样。
非我族类,其心可诛。
当然,天堂的子民并不会像人间一样动手动脚,只是建立了一道无形屏障,排挤祂,彻底将祂隔绝在外,甚至跑去询问路卡斐尔,为何让蛾来到天堂。
整个天堂,唯一愿意搭理祂的,只有边境守门人路卡斐尔。蛾最终无处可去,重新回到了晨曦之屋。
「既然要与我同居,便该让我知道名字。」
蛾於是轻声说了一个名字。路卡斐尔微微笑起,眸光如煦水般温柔,祂张开双翅时水晶屋的门也缓缓敞开,手轻轻向蛾伸出宛若要邀祂入怀。
「过去的便都过去了,今日起祢便新生,以特兰西之名而活。」
昏暗灯光下,酒吧里仅剩的几位客人,早已安静聆听。
荷马史诗《奥迪赛》,英雄奥迪赛在特洛伊战争结束後要回到家乡,但在海神波赛顿的诅咒下漂泊十年,故土明明就在前方,却始终到达不了。他指着那片大陆,对船员说那是他家,nostalgia。
明知不可能,却渴望返回。如此伤感的憧憬。
路安琪说故事的心情,就是这样吧。这是不是也是她来到特兰西花园的原因呢?胡月儿知道,这里每个人都有一个深沉的故事,无论蝴蝶与蛾都蛰伏在黑暗,唯有特兰西花园闪露出灯芒,邀君归乡。
路安琪的杯中物又转换了色泽,与店内灯光融为一体,剩下杯子兀自流露出材质特色。
故事到这里彷佛结束了,卢熄灭了吧台後酒柜子的灯,音乐早已结束在〈Nostalgie〉的尾音里。
一直到所有客人都走了,胡月儿仍然注视着始终安静的路安琪。他看见路安琪的呼吸在鼻尖轻吟,看见路安琪的吐息在胸前舞动,他想,如果自己是故事里的特兰西,那麽路安琪就是他的路卡斐尔,他的黎明。
卢已经更衣,穿上黑色大外套後将一串钥匙清脆出抛物线,叮铃铃落入路安琪举起的掌心,然後啪一声关了所有的灯,离开花园。特兰西花园剩下门外稀疏路灯偷偷潜入的光源。
胡月儿在逆光中恰好能看见路安琪的眸子明灭。
「故事……是不是没有结束?」
「欸,胡月,」路安琪略微动作,侧过头来让整张脸没入黑暗,支撑脑袋的手指顺势落上锁骨,「你觉不觉得,此情此景,我若点起一根菸,会更加美妙?」
胡月儿想像着画面,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不是不、不抽菸?」
「只是说说嘛。」
黑暗之中,所有的感官都细腻起来,他听见路安琪柔软质料的衣滑过吧台椅子,两声轻若幻觉的高跟鞋触地,小小的风自脸庞抚过,带来了路安琪的气息。胡月儿知道路安琪移坐到身边的高脚椅。
再一次感受到羽毛擦过颈边,胡月儿不禁颤了。
路安琪的呼吸在脸侧无比清晰,轻盈得脸上细毛的接触都能感受到,胡月儿有些惊慌,发觉自己被撩起了慾望,恍惚间想起路安琪今夜竟是不断地引诱他,而卢却也知情。
他感到格外迷惘与挣扎,胆敢对天使抱有遐想,罪大恶极。
「你不是想知道故事的发展吗?」
纤细双手由背後环抱上,让两人的躯体紧紧贴合成一道黑影,胡月儿浑身僵直,拳头紧握,又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