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 — 完美(上)

对汪孟儒而言,活着就是活着,这是一件无需解释的事情。

不用去探讨原因、意义、目的,人开开心心的不是很好吗?如果害怕黑暗就面向阳光、如果觉得湿冷那就找寻温暖、倦了就歇、饿了就吃…她就是典型的那种,活得像没有明天的人。

言行举止与情绪变化,这些东西就是自然而然的,为什麽要去多想呢?毕竟你就已经双脚踏在地上,仰头有天空有白云,伸手能感觉风,眨眼间阳光又从云间探头,这些事情人们从不去多加注解的,那麽其他的,又何须?

人能快乐,为何不?

「我真的要减肥了!」汪孟儒对朋友们宣布,这句话从一个月前就在讲,「我真的要减肥了,我是下定决心的。」

「真的?」章安茗抬头问,语气听得出并不相信这句话。

「真的,我会成功…」汪孟儒信誓旦旦,语调里头就是那份自信与笃定,但同时又有这麽些不在乎的戏谑,「只要我爸今天晚上不要再带鸡排或鲁肉饭回来当宵夜就一定没问题。」

章安茗耸肩,汪家爸妈不吃宵夜,这是不可能的,基本上汪孟儒这句话就是在自打嘴巴。

「你又不用担心,乱吃一通也没有说很胖啊…」

「胖死啦!」说虽这样说,但她语调是就事论事的,好像看着外头说「今天变冷。」那般稀松平常。其实汪孟儒没有胖,她似乎不是那种易胖型的体质,大吃大喝後体重的确会急速上升,但要显现在外在必须要到极端的情况才会发生。

泡芙型身材,她知道那是指那种外在看上去还好,但内里满满都是脂肪的身材。

里面都是脂肪也不怎麽样啊!反正在里面又看不到…美食当前哪有不吃的道理的?

「叫季洁一起,我们放学去吃日式猪排!我今天想加咖哩,这样再多续两碗饭好值得哦!」汪孟儒宣布,拍了拍章安茗的桌子,「你爸会准吧?一起吃晚饭?」

章安茗点头,表示没问题,「可是…可是你不是要…减肥…?」

「嗯,明天再开始好了。」汪孟儒几乎想都没想就说,「我真的很想吃咖哩猪排。」

章安茗无奈笑,知道这家伙没药救了。

「如果是易霖的话,她一定只吃旁边的高丽菜丝。」章安茗若有所思地说,「而且不会加酱吧…」

「好难吃哦!」汪孟儒说着,转头看教室最後排,从保鲜盒里吃水果的陈易霖,「我不懂她欸!一直吃些味道很难以下咽的东西。」

「她…」章安茗不会批评人,也转头看了看同学,「嗯…我不知道…」

「可是她真的很瘦耶!」汪孟儒说着,语气透出了羡慕,「我有那身材一定会马拉松式的大吃大喝,好有本钱啊!」无视章安茗无奈的神情,「那腿真细真美,唉…」

然後季洁来了,汪孟儒收回了视线,关於陈易霖的话题便告了个段落。

她跟陈易霖没什麽交集,都同学好一阵子了,没想到还可以这麽样不熟。汪孟儒很少会为了特别想认识谁而去攀谈交际的,会成为朋友的人自己会在一起,这种事情不必要刻意。

虽然做事洒脱,但汪孟儒并不是粗心随便,她可以想得细、可以想得多,她的随性自然不是性格,而是种生活态度。

汪孟儒对周遭就是大概的态度,如果她站在达文西的画前,她会说那是好画;站在莫内的画前,她也说那是好画;毕卡索的画前,说是好画;达利的画,是好画;李奇登斯坦,好画…

无论他们彼此相隔了几十年、几百年,好看的东西就是好看。干嘛啊?细节很重要吗?

她看陈易霖,觉得她有种气质,她会让你觉得她跟所有人都不一样,可以感觉到她身上有些事物经过扭曲、经过故意,但一切又是如此不违和的适得其所,就好像有个突兀的坏习惯,但因为跟这坏习惯共生共存了太久,久到已经成了自然。

而汪孟儒这样看陈易霖,觉得她是漂亮的女生。

那天开始,即使她们还是没有交集,汪孟儒的视线却会多爲陈易霖停留。

对於陈易霖而言,人类社会实在是太残酷了一点。

虽然才初中的她似乎是不需要体会什麽职场竞争的重担、经济压力的窒息、养家糊口的无奈…她知道她活得很幸福,就跟班上这三十几个同学一样,他们吃好穿好,每天在教室里头吵吵闹闹,熬过一堂课算一堂地过。

不要期望她小小的脑袋里头有什麽深刻的体悟。

陈易霖过了一个年纪後像跨过一道标着儿童与青少年分界的藩篱,好像亚当与夏娃发现并羞於自己的裸体那般,她渐渐对外貌有了认知,有了美与丑的意识。

不要觉得孩子放着让她就会自己长好,在这个年纪就好像刚攀的藤蔓,一点点外力影响、没有扶好,就歪得离谱了。

「喂!丑八怪!」

男孩是这麽吼的,而陈易霖在这句子没有露出愤怒的神情,只是扭着嘴角笑,她不是会明白表露情绪的女生,於是男孩感觉不到她在短暂沉默里头,一个屏息间的受伤,只觉得可乘胜追击那般继续骂着,「你长这麽丑,不要在这里浪费空气啦!」

她继续笑着,在男孩无聊了、离去了的时刻,只有笑容慢慢黯淡。

丑八怪。

陈易霖想着,自己的确不是长得漂亮的。

她当然知道「不以貌取人」的道理,只是现实就是,你长得好看一点,人对你的礼貌会多一点、态度也好一点,总是如此的。好看的人可以活得比较快乐,至少她们看进镜子里头时不会总对自己憎恶,这种基本的愉悦还真难得。

所以陈易霖说,人类社会真残酷,人活着真是罪过。

才上初中的她环顾教室就知道自己输惨了,那种先天的东西啊!你实在是无法抗拒,好像一个原子笔的错字怎麽擦都擦不掉一样,修正不了的。陈易霖的自卑是这样来的,但不是你躺在地上打滚哭闹,滚累了躺着睡着就不用起来,即使再不满意,一早起床还是这张脸、这个人,日子还是要过。

於是,陈易霖决定了後天努力。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完美——没有人完美,但总有人离完美就是这样几厘米的差距——但她知道她可以想办法让自己离失败更远一些。即使望进镜子里头,那回望自己的丑女从来没离开过,但她就是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

…她不想当个丑八怪。

陈易霖开始观察起了周遭的人们。

她好後悔自己是怎麽搞得,到现在才发现这些差距,如果她早点明白,或许不会让自己这样平白荒唐好几年。

女孩子家,如果不想整型动五官(她毕竟还年轻,不会想到花这个钱),那麽可以後天努力的、一般认知的漂亮女生,也不过是瘦跟白皙。

皮肤白这回事,陈易霖知道不是触手可及的,必须花时间跟心力,可能还要算上一些先天肤质的差异。

但是身材,身材这件事情实在让她很有心得。如果修长白皙当然是最完美的状态,但肤色黑一些但身型够纤瘦的,外人还会称赞她「很健康」。

身材与否,这几乎是决定性的关键,这也替她下定了决心。

陈易霖并不知道是她自己开始在乎,所以捷运上每个女孩的腿都好像评量的项目那样。她以为活着就是这样,在这个合身的年代,无论你穿长穿短就是会落入外人眼里,然後暗自被打一个分数。她以为她走在路上也是如此,路人们也像她一样窥伺着周遭,然後她也会在谁的眼里被批评一番。

她看过路上来来去去的,好几双短裤下头修长纤瘦的裸腿,她开始觉得自己丢脸。

她以为大家都在看,她以为自己很丢脸。

然後…然後她开始减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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