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新展来了,就要再调整一次。
躯壳是同一个,但是灵魂不一样,固然显现的神情就有所不同。
她感觉每一天,这画廊都用一种阴郁的神情瞪着自己。
上次摔的伤还在,所以侯钧禹尽量避免动作,以免扯动肌肉唤醒疼痛。她走过画廊的脊梁,不能抬腿跨,听空间的低嚎好像时间的折磨,也像病疾卷上身,不知究竟是前者引向後者、还是後者造就前者。
「学姊…?」
种家琪不知道什麽时候来的,怯怯冲着墙角的自己喊了一声。
「开幕茶会是下午一点。」
侯钧禹闷闷说,文不对题地应,摆明着「你太早来碍到我的眼」的态度。
「不,学姊…我…我…」
「学妹,你知道吗?这个世界很奇妙,有些人把垃圾拿进展间就成了艺术品,但有些人把艺术品拿进展间反而成了垃圾。」
种家琪听着这突兀的言论愣住,即便侯钧禹对她的厌恶从来都默默按在心底,这一刻言语透露出的东西太多,多少能让人嗅出些酸味。她以为种家琪的性格应该安静掉头就走,又或者是哑口无言看着自己离去,毕竟大多时候她(跟她的作品)都低声下气地像条狗一样。
「学姊,这世界的确很奇妙。」
她说,声音听起来又乾又硬,好像什麽东西都可以包含一点,却又什麽都解读不出。後半句话到哪里去了?侯钧禹望着种家琪突然冷淡了的神情,突然间才意识到这个学妹对自己从来都是友善而热情。
画廊很大,人走进里头就变小。
原来她总望着她。
「这世界多奇妙,有人做得好却不被赞扬,有人被赞扬却不见得是做得好。」
种家琪说,虽然她没资格这麽说话——至少在侯钧禹眼里是这麽看待,但换上这种语调,侯钧禹终於听出了一些不同。
「请问学姊,懂得好多、看得好透彻的钧禹学姊,究竟什麽是对、什麽是错?世界上充满了各种解读,半个月前还对的东西到今天就错了,大家好的不说好、坏的不说坏,究竟那把定义正确与否的尺是放到何处去了?」
开幕前的画廊,塞满了来往的工作人员,却没一刻比现在更冷清。
侯钧禹默然,心里一阵冷。
「你还真当我不知道,我能走得到这一步,不是可耻地凭藉了我爸的名声?」
她还真宁愿种家琪不要有这种自知,要是她像个骄纵挥霍又无能白痴的小女生就好,这一刻就不会因为对她的指控感到羞愧自责。而且种家琪真的是很善良的人,两、三句话里头侯钧禹就已经听出了差异,明明自己才是毕业後一事无成的那一个,但种家琪的卑微却让侯钧禹误以为自己有所成就,还真的高人一等一样。
可恶。可恶!
成功而谦卑的人。
侯钧禹,你可真是个混蛋,不是吗?
「我错了,对不起。」
她匆匆抛下话语,知道话题已经没有发展的必要,扭身就想逃。
只不过侯钧禹忘记了肉体还残存摔伤记忆,痛觉像闪电般劈在身体上,使得她僵硬在空中,嘶声低嚎。她感觉自己狼狈,各种角度而言都是。
侯钧禹不敢转头看种家琪的表情,一拐一拐地跑出了画廊,低着头整理自己的思绪。
做得好的不见得被赞扬,被赞扬的不见得做得好。
她没有细想过这件事情,侯钧禹承认,自己一直都只看结果,即便口口声声说种家琪的画不好,但实际上她在意的不过是种家琪跟自己一张画布相比之下有多麽大的数字差。
她总是感到愤怒。
要是感到愤怒,却是因为伟大的事情,这样多好。
她讨厌让人定义自己的价格,但如果真的讨厌,那就不要去在乎就好。她想,自己就是犯贱,就是不够伟大,今天要是那些对着自己喊价的人报了个还不错的数字,她会笑吟吟地合不拢嘴,欣然去接受价值被人定义。
好的不说好、坏的不说坏…
…种家琪或许真的在意实质的价格。
或许她看得见美的本质,胜过钞票叠起的厚度。
「对不起。」
她趁着茶会的空档,捉住来宾跟种家琪谈话的空隙,递上饮料,再一次道歉。
「没关系,事情过就过了,就别去想了。」种家琪笑了笑说,「其实拿这件事情说话的人很多,但像学姊一样说得隐晦的却很少。」那坦然的表情居然还带了点庆幸,侯钧禹看了几乎有点心疼。
…心疼?
到底该说种家琪傻、还是要说她单纯,侯钧禹前後思量,却觉得这学妹不似自己以为的那麽好透析。
侯钧禹一向容易多想,惨的是她会被情绪给占据,像被人下了诅咒给蛊惑那般,就连自己脑子制造的东西都逃不过。不知道是对种家琪太过的罪恶感影响了,还是她预想的种家琪太过差劲,这一下子反差大地让她对她好感太过。
「不要去在意我说的话,其实我根本什麽都不懂。」侯钧禹苦笑一阵,说着,转头环顾开幕茶会的人潮,看着种家琪成就的结果,又补了句,「我什麽都不是。」
「学姊,那些只是好看的画,是经不起时间的考验的。」种家琪收起笑容异常凝重地说。
侯钧禹说不清楚,有些不为人知的什麽她这下好像稍微看得到。种家琪一直以来的温和有礼,这一下看起来大多是种无奈情绪塑形过的产物。
「说得好听的话也是,久了只有文字拼成的壳子,风吹过还会嗡嗡作响。」
种家琪说。
「所以,感谢你们,愿意不只是说『好听的话』。」
「不要谢我,…」侯钧禹断然说着,但後半句话让她喉头乾涩沙哑。
…这样我怎麽跟你承认,我单纯只是为了伤害你才这样说的。
侯钧禹陷入一阵安静。
就像摔过跤的地面会特别去记忆,下一次路过时连那片砖头的破损都可以细数。她在想,这一刻有股说不出的氛围,她明白那感受是因为伤害的记忆,因为疼痛所以刻骨铭心。这种痛复杂地刺人,好坏参半的,明明是该抗拒的负面的情绪,却感觉离得比什麽都要近;离得近了,就感觉亲密。
她在想,彼此伤害是不是让她们靠近?如果种家琪选择恨自己,那麽她也会把自己放在心里一个特别的位置上…
…不知道为什麽,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一阵莫名满足,在意识到这种心情细微地多麽病态之前,她沈浸在自我的愉悦好一阵子,发现到种家琪歪头看自己的困惑神情。
一阵脸红。
「你不要因为别人这样想你,所以你也这样想自己。」侯钧禹清了清喉咙,说,「我不是要安慰你,毕竟我……」她尴尬一顿,看到对方笑开怀的神情,感觉从脖子根部一直烧上额头的热度把脸蒸得通红。
那不全然是羞愧的情绪,还有点别的。
「或许他们说得对,或许他们错了。」她接续着说,但是文字已经显得不必要了,「既然这世界没有对与错的标准,那姑且先相信自己一回……」
「学姊,你确定你一直都是这麽样的吗?」种家琪笑着问自己,那笑容突然间让侯钧禹口乾舌燥。
「我…我…」我不是,我从来只相信别人如何评价。要是有个谁让我由衷去相信,即便她并不是看得最透彻的那个,但她口里说出的那一句会比什麽都要来得重要。
「既然这世界没有对与错,那…」种家琪结论,表情一如她平常。
「…那,学姊,我会信你这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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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发誓下篇短篇绝对不能超过两篇,不然越写越长真的是很没原则的短篇
虽然发誓是这样发了,不过要能把手上这个收尾是首要目标啊啊啊啊...
我觉得效率不好,所以写出来的东西可能也不佳,大家请多包涵嗯嗯
其实会写这篇是之前有个讲话有点偏激的朋友让我有点感触(当然不是她偏激到我啦)
另一方面我前一阵子又一直在纠结,到底事情要做到什麽地步叫做好、做了好了又是要给谁看给谁夸奖的?不过最近开始慢慢觉得事情做得完就好了,根本没什麽好苛求好多想的
果然XDD烦恼都是自己给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