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个展收了以後,侯钧禹就很少再看见种家琪了。
侯钧禹记不得上一次话题是不是完结的漂亮,但很像精美的糕点摆在桌上,回忆也有有效期限,静静在那桌上发酵一周两周,糖霜融化、奶油发黄酸臭,当初看上去美好的一切都在瓦解。
侯钧禹开始自我质疑。
在回忆慢慢向下滑落时,她只看见伤害的痕迹又显现。
侯钧禹沿着画廊的缝隙走,听着空间在低嚎,像自己喊不出的痛。
但那伤口让她忍不住不断戳按,因为伤害让她感觉与那人靠近。
画廊很大,开始思念就会变小。
她很想念她。
侯钧禹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庆幸,她选择伤害种家琪,於是她们拥有了交集。
「…感谢你们,愿意不只是说『好听的话』。」
侯钧禹她只是太想要谁对自己说些好听的话了,这仔细一想,的确,美丽的事物无法长久,美丽的色彩会黯淡、美丽的花朵会凋零、美丽的人会衰老……
说得好听的话就像烟火那般,灿烂的炸裂之後剩下虚无。
在那之後,她抬头环视画廊,明白自己并不是什麽护塔的骑士,这地方从来就没有敌人的侵袭,从头到尾只有自己像面白墙矗立在这个空间。她等不到人来赞美自己功勳卓着,最後就离去。
好像跟她常居久住的室友,相处得够久了,久到要道别时反而不感到依恋。
侯钧禹在那画廊工作了两年,她离开以後成了策展人。
讽刺的是,当她能够实际动手去绘图时,感觉所作所为都没有灵魂、虚假可笑;而当她作为一个规划者去联系时,却感到一切如此完整而有神,即便从来都不是自己作品。
展场的行政工作让她明白,她必须要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这些艺术家、这些作品,甚至要比这些艺术家想得更多更广。她要替艺术家想、要替观众想、要替作品想、还要替这作品摆放的空间想…
…一切好像水到渠成,日子充满着压力,却让她感觉快乐而且充实。原来放弃喜欢却不擅长的事物不像割舍掉一块肉那麽难过,那是给自己海阔天空的机会,让她甩掉一直萦绕的心魔,终於向世界跨出脚步。
实际上悬浮飘动的是理想,她想像的世界跟真实距离太远,所以老像失了根、老是格格不入。抛弃了太遥远的视野,放低了视线就能够聚焦,她这才知道错过多少风景。
成长居然花了她这麽多时间。
「这一次的两位艺术家均擅长材质转换,一开始我也感觉他们二位的风格非常迥异,但其实与他们细谈过後,会明白在创作阶段的概念有多麽相似。这也是为什麽这个展间会以这种方式安排,……」
好听的话,那是必须的,因为那是存活的方式,无论是人、或是作品,说得好听、做得好看,无论心里是否百分之百的认同…
…侯钧禹才知道,种家琪从前未必百分之百的认同自己的作品,只是那是必要的过程,那些好看的画,代表成长的妥协。
你现在在哪里?
侯钧禹在台上结束展览的简介作为开幕茶会的开头,耐心望着台下准备发问的群众时,不禁揣想。
後来没有再听见任何关於种家琪的消息,明明跟那麽多艺术家、那麽多美术馆与艺廊都有联系,却好像再也没听见这人的消息,种家琪就这麽消失了一样。
「…我会信你这回。」
那她是相信了自己了,还是相信了侯钧禹的话了?
她微笑对观众点头,把麦克风交给艺术家,回到台下的位置安静坐下。
「侯老师。」
她现在听见人们叫她「侯老师」的时间多过本名,那听起来有点飘飘然。
「在人家的开幕茶会讨论别的展览,这样是不是很不礼貌呀?」
「有点哦。」
这声音她认得,侯钧禹转过头对柏森微笑,那是与她合作关系相当密切的艺术家之一。
创作是她的副业,柏森本行做设计。
侯钧禹以前也做设计,她从来都讨厌设计。柏森是少数不让侯钧禹反感的设计人,但其实侯钧禹讨厌的设计,也不过是自己所做的那一种。而到头来,柏森究竟也是个艺术家,她是侯钧禹渴望成为的人。
她的想望从来都是昭然若揭的,然而却也遥不可及。
侯钧禹三不五时就往柏森的家里跑,柏森的同居人也是个艺术家,两人从个性到作品都反差地像色相环上的两个极端,有时带给侯钧禹出乎预料的灵感。只有柏森这种走火入魔的人才会把客厅弄成工作室,但侯钧禹欣赏她,生活跟工作分不开的人很可怕,但某些角度来看,愿意让工作进入生活的人很可敬。
「你才办过个展,哪有那麽多作品好展的。」侯钧禹埋怨似的咕哝,脸上还是带着微笑。
「哎,说真的我还有哦!谁叫我给人埋没了这麽多年,这可是要一次讨回来的,呵。」
柏森应,但听起来就是纯粹的玩笑话。
「我同事说想看展,想看你策的展。」柏森笑了笑说,拍了拍侯钧禹肩膀,「侯老师,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有粉丝耶。」
侯钧禹歪头看柏森身後的同事,用「同事」这个字眼,肯定是做设计的人。
不知道为什麽看着那脸庞让侯钧禹想起第一次亲眼望着拉斐尔的手稿。文艺复兴的作品,不是上色完整、也非悬在精美画框里的杰作,仅是张脖子以上的铅笔素稿,描得是圣母像。那圣母的脸庞美好而精致,却带有柔软的人性,简单的铅笔线,却勾出了如此复杂而深度的线条,单一的色彩,却涂抹出神彩的温度,那视线很深,深得像透过画纸能穿越时间看见那女人的心思。
总是有些人,能够把千篇一律的题材变成经典,但侯钧禹很确信,不朽的并不是捏塑这一刻的双手,是眼前这人让时间能够永恒。
种家琪平静的视线望着自己,那一刻简单而深远,像张拉斐尔隽永的手稿,如此平凡的一瞬却敲响了她心弦。
有千言万语迷失她俩驻足的距离之间,变化太多,时间荏苒,有些事物却一辈子都很难陌生。
画廊很大,但她只看得见她。
「结果…结果你转了行。」
她开口,看到种家琪的笑容,才想到自己是半斤八两。
「学姐,我想曾经的我们都很有本钱,只是太可惜的没有意识到那些才华应该被发挥的位置。」种家琪耸肩,视线飘了开,目送柏森对自己挥手离去「过了好久,我才搞清楚有些『好听的话』,就是适合一些人说,说不出口的强求不来,就该让给适合的人吧…」
好听的话、好看的画,侯钧禹微笑,这些日子她们都努力从不是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来,把位子还给属於它们的人。
「我们是幸运的,至少有本钱,有得选。」
「我们,是幸运的…」
种家琪的下半句话消失了。
她对自己笑着,她的衣着很锐利,简约设计感,但脸上笑容羞怯,依然是三年前她认识的学妹。
「谢谢。」她开口,语气在嘈杂的画廊低得不真实。
「我才要谢。」侯钧禹摇头,「你说得对…」
语句又再次梗住,她想到,她们的确是都给予了彼此一点——言语也好、伤害也好,在时间冲刷过後,被磨砺成更光亮的事物。
「学姊,一个人可以被时间改变好多,看到策展人的名字时,我在想,我第一次个展时认识的学姊跟这个人是不是同一个。」
这是话音外有别意,侯钧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读对意思。她开始担心起种家琪是否跟自己一样多想了其他,三年前那一次开幕茶会後她开始紧紧追随种家琪的目光,无论她本人是不是在现场。
「那麽,你觉得是哪一个?」
侯钧禹忐忑问着,这道题留给种家琪来认定。
她手上没有答案,只知道这颗心,在这人眼前的鼓动的频率总是如一。
「学姊,我想…」
种家琪开怀笑着,那笑容让她感到两颊热红。
「…我想要是握着答案的人不肯回答…」
那不是「好听的话」,甚至不是恰当的告白言语,但侯钧禹知道了,自己的确在一个特别的位置,她不会是千篇一律的经典,但至少肯定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那我就『姑且先相信自己一回』。」
我们,是幸运的。
但真正的幸运是,风起风落,仍在同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