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白把脚提到沙发上坐定时,淳淳刚好拿来了家中的医药箱。处白低头查看自己的伤,不够长、没被绑成小马尾的卷卷发丝从额头上落了下来。
「我自己来吧!」他接过她上好碘酒的棉花棒,轻轻的在腿上的伤口滚上碘酒。伤口传来刺痛,但处白只是皱了眉头,并没有叫嚷。淳淳看了都替处白疼了!那麽大片伤,应该很痛吧!她又将两根新的棉花棒分别上好碘酒与药膏,交给处白。
「今天阿敦会回来吗?」爷爷问着阿姨,阿敦是爸爸的小名。
「他说今天加班,我们先吃。」阿姨回答。
「……」淳淳递给处白绷带。「谢谢。」处白说,声音颤抖,透露疼痛的蛛丝马迹。
「怎麽车祸的呀?」淳淳忍不住好奇的问。
「我被一台黑色宾士擦撞……对方很急,是从学校停车场出来的,转个弯後,根本没发现撞到人。还好你爷爷看到我,赶紧把我扶起来。」
「这麽说是学校的老师?」
「可能是。不然一般外面的人不可能有铁卷门的遥控钥匙--外人根本不可能停进学校停车场。」处白眉头皱了更深了。
「怎麽会这样……」
「幸好不是什麽大伤啦,OK的。」处白看淳淳好像很担心,便转移了话题:「淳淳,你还是没有来地社欸?」
「对不起,我最近有点忙碌……」这还不是主要的原因,淳淳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因为她没有吉他。
「这样啊……对喔,表艺科的发表会快到了,对吧?」处白一脸明白,淳淳说:
「处白学长也知道发表会喔?」她问。
「当然知道,在杜鹃待第三年了呢!」
淳淳很惊讶:「学长不是高二吗?」
「欸欸?你不知道我是高三?」
「可是……因为……高三不是都要考试,怎麽还会参加那麽多比赛跟带社团?」淳淳照着自己的疑问问。
「哈哈被发现了。我在偷懒。生活就是这样,不用太认真,吃饱就行!」他潇洒地说。
「蛤!要认真啦!不可以偷懒!」
「好好好。干嘛这麽着急?」他笑言:「我觉得生活就是:『该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求不来。』不用特别争……不过说是这麽说,我还待在社团指导,是因为有点放心不下。」语毕,他显露了他的惆怅。淳淳觉得,那是她不会懂的情绪,至少现在还不够懂。那是人生阅历堆叠起来的丰富与悲伤。看着他英挺的侧脸,忽然想起在黄莺岭赛事的初遇。那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为什麽呢,彷佛时间轴在这段时期被拉长一样。
「我觉得忙碌的时候,时间真的过的很快。有时候只是害怕寂寞,所以把自己的生活填塞得很满、很满。但是停下来反省的时间,总是会沉重的让以前的时光--那些快乐的时光--恍若隔世。」处白不知道为什麽,突然丢出了这麽一句话。他对淳淳笑了笑,说:「对不起啊,莫名其妙的讲了一大堆,但从第一次在黄莺看见伤心的你,我就觉得,你会懂。因为磁场相近。哈哈哈。但是如果现在不懂也没关系啦,你以後一定会懂。」处白仿若大哥哥的发言,并不让淳淳反感,反让她的心里生出一点莫以名状的情绪,很痒很痒。
能被李处白认同的感觉很好。因为他是一位充满生活感想与经验的大哥哥。淳淳这麽认定。
他们静了下来。
淳淳一度後悔参赛,一度非常厌恶自己的好胜心,如今一切重新来过。拿到冰软软的卸妆棉那刻开始,卸下语葳学姐与佳萱帮她化的妆,像是洗刷掉那些不堪的自以为是,但是那一句话,稍嫌别扭、生硬又害羞的鼓励一直留在她的脑海里:「你只要相信,站在台上的时候,自己是最耀眼的就行了。享受表演的过程。」
如今这个人,就坐在自己的身边擦着药。
好神奇的缘分啊。
她递给处白一捆绷带,他包好上完药的伤口後,结束了这段沉默。
吃饭时,阿姨特地问了两个人是怎麽认识的。淳淳说,是杜鹃黄莺岭的时候,处白後来邀请她去吉他社。看阿姨点点头而过,她又补充道:後来因为太过忙碌没有时间去吉他社。阿姨说,她年轻时也学过吉他。李处白坐在餐桌前,保持微笑,听着这家人的谈话,也看出了一点端倪:例如阿姨说话时,爷爷绝对不说话;而轮到爷爷说话时,阿姨也低头不语,迳自吃自己的饭。
「欸,我突然想到,也许学长可以为淳淳伴奏?」阿姨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她口中的两名当事人都愣了下。
「嗯?」
「淳淳跳舞呀!如果学长你可以帮她伴奏,不是挺好的?」也许阿姨只是为了弥补半生不熟的充场面发言,却让淳淳灵光一闪。
没想处白抢在淳淳前面先说:「这个提议,好像很不错,融合……中西跟古代现代……可是不知道淳淳愿不愿意……」
淳淳处在惊诧之中,声音微抖:「好哇!……真的可以吗?」
「嗯!感觉很好玩。」处白看着她眼中那般小孩子才拥有的兴奋,自己的心情竟然柔软了起来。
从那个神奇的晚上开始,花淳淳与李处白两人之间的关系,彷佛踏上地球与彗星运转的轨道--拥有某种紧密的关连性,可是重叠的时间很短暂、很稀少,若即若离,在每次擦肩之後,又得度过好长的寂寞真空,才得以再度回归。
不过那些都是後话了。这时的淳淳并不晓得往後的她将面临多少泪水,单纯可爱的她只觉得自己的期末考终於露出了一道曙光。
淳淳和周大文的脚步停在一间人烟稀少的商店前。
它漆上蓝绿色油漆的木头门框色块斑驳,镶嵌在窗棂上的玻璃脏脏的。它甚至没有一块完整的招牌--原本应该是招牌的招牌,竟裂得只剩三分之二,写着「年轮」,剩下的三分之一,「坊」被放在右边门槛的地上。
「我们到罗。」
「哦!」淳淳开了眼界,原来这还有在营业啊。
「哈哈别小看它,老板很厉害。」大文目光炯炯,无忧的样子令淳淳莞尔。
他们推了折叠木门一把,挂在门上的风铃叮叮地迎接他们的到来。大文先踏了进去,帆布鞋踏在暗红色磁砖上发出饱满、好听的声响。接着是淳淳,在进入屋内的那一刻,淳淳觉得屋里的气息很不一样。空气凝滞了,并且完全阻绝了商店街的喧嚣,静悄悄的。
「老板,我来了!」周大文往里面喊。却没有人回覆。只剩店内深处从天井透进来的午後暖阳,无语的回应他们。
他们周身,皆是大大小小的画布。
从门边、脚边的A4大小小画布,往後堆叠到墙壁,比人还要高的画布。有部分盖着麻布或者塑胶袋,另外大部分则是连同油画与色彩裸露在外。淳淳左右张望,却看见被阳光映得金黄的尘埃缓慢的飘在空气中。
「喵--」有只黑猫忽然出现在淳淳的帆布鞋边,她吓得跳起来,黑猫却非常悠闲,不止没被淳淳惊吓,还大胆的嗅闻淳淳的味道,弓起身子,柔软地磨蹭她的脚踝。
「哈哈,对喔,忘记介绍,咕噜噜是这里的二号主人。」大文蹲下来,搔搔黑猫的下颚,黑猫很顺从地用小脑袋顶着大文的手。
「咕噜噜?」淳淳看着要好的大文与咕噜噜,不禁笑了起来。「人与猫的友情啊……」她不禁想起在家乡的白猫白先生,不知道爷爷有没有记得施舍牠一些食物?
「对啊,咕噜噜十分好客哦,而且不怕生。老板说,咕噜噜上辈子是人。」
「咦?」
「老板能跟动物沟通。他说咕噜噜上辈子是西藏修行的喇嘛,不小心犯了大错才误入畜牲道,此生成了猫……你说是不是咕噜噜?」
「……真的吗……?」淳淳看着喃喃轻语的大文,半信半疑的问。这时咕噜噜用牠的猫瞳定定注视淳淳,狭长的瞳孔是晶亮的祖母绿,非常纯净,彷佛能洞悉你的心思那样剔透、清明,淳淳彷佛在牠的双瞳里看见澄澈的绿色宇宙。
「咕噜噜……你好。」
「喵--」咕噜噜在淳淳搔搔下巴後,满意的发出呼噜声。
「咕噜噜对你很满意。」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旁传来,淳淳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戴着老式鸭舌帽的老先生。他身材高大,蓄着白白的髭须,带着微微的笑容。
「嗨老板!」大文起身,跟老板打招呼。淳淳也起身,站在大文身侧。
「周小弟!」
「我把画带来了。」大文说。
「你可不只把画带来了,呵呵。」老板笑吟吟的:「咕噜噜说没想到你眼光挺不错的。」
「不是啦,老板,她不是我女朋友--」大文羞赧地说,接着小声的嘟哝了一声:「至少现在不是……」但是淳淳跟老板都没有听见,老板已经在自我介绍。大文忽觉得脚下一片柔软,咕噜噜蹭了蹭他,眼神闪烁精光,像是告诉大文:「我有听见。」
大文抱起咕噜噜,牠的身子伸展开来,像只被抓住上端,往下伸长的弹簧,优雅、修长。牠到了大文的怀中,侨了自己最舒适的位子,让大文摸摸牠的头。
「你们坐一下,茶水自己来啊,我监定一下你的大作。」淳淳已经将肩上的画卸下交给老板,他们跟着老板的脚步走进厅堂後的充满书的小房间,他们在矮桌旁的木头沙发上坐下来。
「老板,值多少还请你手下留情欸。对我来说,它是无价的。」大文边拿起朱泥茶壶的盖子看看里面,却什麽也没有,边笑着说。
「哦,寄物啊?好的。你们慢慢聊啊,给我一点时间。茶叶在书架上,汽水在厨房冰箱里,自己来自己来!」
老板走进隔壁的房间,关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