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来的,无论如何总是会来的。
所以每次幼稚园放学时候,妈妈穿过门廊,站在教室门口向着我招手的画面,总是痕印在记忆里头,即使到了後来我已经分不清那究竟是妄想还是精神丧失的边界,却还是紧抓着夕阳时候的那个画面,相信着总有天会发生。
儿童时期的我,几乎是发疯似的这样相信着。
总是这样的正中午,总是这棵树过滤所有太刺人的光线,像替着我们打一道柔和的光,总是她带着两份便当出现,然後在我所有动作以前替我挖掉便当盒里的酱菜、替我打开筷子、磨掉筷子上刺人的木屑、……
「伊轩,你有觉得自己有什麽异於常人的习惯或性格,但从不觉得奇怪的吗?」
我这样问着坐在我身边的女孩,看到她点了点头,陷入了微微沉思。
仅在这样的氛围下,她会微微扫开急躁而紧绷的氛围,用那放松的神情对着我笑。
异於常人的习惯或性格,谁不都是有点幽微、有点难解的吗?
在我发现以前,就让那样的习惯存留了很久了。
「伊轩,如果你认定这是你的责任,就去试试吧。」
她面无表情地捧着要吃完的便当盒静止着,好像想要隐藏住那些沉重的思索,彷佛认真的考虑某件事情是见不得人的,她也总是只想要轻浮、好笑的表面呈现在人前。
但众所周知的却是,她习惯了把细小的事物当做一切来重视。
而我喜欢这样的她、喜欢认真起来的她。
「你很适合做这件事情。」
我说着,靠在她肩上,抬头望那略微苍白的面庞,而她低头对我苦笑时,那神情会让我在心里低叹,我怎麽会爱上这样忧伤却美丽的家伙?
「…你说,刺探人家私事吗?」
「我是说,破冰。」我纠正她,轻笑。
她不相信我,那神情很明白。
很多女人的魅力来源自信、来自神秘、来自姣好的表面。伊轩拥有上述的条件,却从来不是因为这些而闪耀。
大学一年级,我是最後搬进寝室的,而第一眼见到她,我就明白她与众不同。那时候的她,把所有上课课本都摊在桌上,像一国的王,检视着这一小片书海像她领土那般。
我在那样的神情里头看到期许、看到希望、看到决心,但奇异的是,即便看过这麽多类似的表情,伊轩的眼里仍然有其他。那是种更为务实的情绪,你会知道她即使登上世界的顶端,在所有人之上了,都明白自己是浩瀚宇宙里头一粒微尘的自觉。那种接近自卑的态度,跟她责任的神情,丝毫不相悖。
多麽神奇。
我想我是观察她观察太久了,她像是意识到什麽不对,转头看我。
「哦…哦哦…」甚至我还没出声,她看着我带着的行李箱跟棉被,就意会到了,「林宜蓁对吗?其他人都来了,刚刚出去吃饭而已。」
「嗯,好。」
我应了一声,随後才意识到对素昧平生的人而言,这样太过冷淡。
她似乎也被我吓到,但仍然笑了笑,「嗯…嗯,对了,我是伊轩。」
我点头,她在我身边不自在的动了动,最後忍不住似的,开口。
「你,呃,需要帮忙吗?」
伊轩又局促不安地挪了几步,跟我拉开了点距离,看来是不善与人社交言辞的类型,与我对她初步的认知有点不同,「…东西好像很多,要不要帮忙?」
几乎有点坚持的热心口吻,又跟我方才的评断有点相异。
这女孩很神奇,她充满着矛盾。
譬如她根本很喜欢独自一人的感受,但会强迫自己与人进行热络而友善的对话;譬如她不见得古道热肠,但就是会不自觉地、几乎强迫性地想要帮忙周遭的人;譬如她性格的基底可能是怯弱、自卑的类型,但用很强烈的自信与个人魅力去掩盖。
很有趣,我想着,没有见过这麽复杂、这麽多层次的人。
到了後头,我才知道伊轩最矛盾的,是她对自身情绪的处理方式。
她总是微笑着,而你不能否认,伊轩笑起来很好看,大概也是因为那笑容会让人看着上瘾,所以我到很後头才发现到,那笑从来都不怎麽由衷。伊轩是个很哀伤的人。
「芷梣,我不是故意、真的不是故意的…」
伊轩对着电话说着,我听着,纳闷她们这次又因为什麽原因吵架。
「…我知道,但明天上课就要报告了,组员没有人回我讯息,如果没有人处理口头的那部分,明天就要开天窗…我知道不是我的责任,可是…」
你会明白,即使那是别人的报告,她都有可能当作自己的来做。
我从床上坐起身,低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寝室,伊轩背着我,坐在位置上讲电话,她以为寝室没有人,难怪吵架会吵出声。
她们又陷入冷战了。
上次我无意间听见她们吵架,也是如此,两个人到後头各持己见,於是僵持不下。
我低头看伊轩维持着讲电话的动作,安静地像是被石化了。
「zovoʒiʒi!」
她大叫,在紧绷的沉默过後显得这麽唐突,我听了差点没有笑出声,而对头的人显然也是如此,因为伊轩在即刻放松下紧绷的姿态,站起身、靠上椅子。
「会笑啦?你看,笑起来多可爱。」她低声轻哄着对头的女孩,宠溺的语气好像仅仅是如此听着,也能在脑中勾勒对方的笑脸。
「…西刚果语吧,乱发音的啦!但很好笑对不对?」闲聊的语气很低软,她伸手整理桌上物件,捧起电脑课本,似乎准备离去,「乖乖的,我会赶快,好不好?」
我坐在床上,低头观察伊轩讲电话的神情。
很柔和的表情,但看起来依旧疲累哀伤。她不需要负担很多事物,但即使她明白、却永远没办法释怀。
「好…好…那…那你知道…」
看来是电话接近尾声。
「你知道的,我爱你。」
伊轩这麽说。
然後我狠震了一下,回忆像触电。
像刷亮了灰黄的照片、像卸去了尘封的锁片,那句话、三个字,疲惫的笑容、忧伤的神情、低微的语音、…所有一切都吻合着曾经的一个画面。
顿时,我失去一直以来的冷静,只觉得太多情绪一时涌上,不知从何压抑起。
然後,伊轩讲完了电话,抬头,与我四目相交。
「呃…宜蓁…」
不等她尴尬的字句完整,即使刚刚才醒来,我躺倒床上、翻身又睡。
一直到伊轩离开的声音响起,我才敢放纵思考。
我想,门是那一刻打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