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比原定的时间晚了三十分钟,本来就要结束的,但不知道谁提议要再练习最後一遍,所以又再多花费了十分钟,我回到我跟姜又嘉道别的餐厅外头时,只看到空无一人的黑暗、椅子被倒立放置在桌面上、铁门拉下了一半、还有老板在门口拿着塑胶水管在刷洗着踏脚垫。
手机上只有一通未接来电,姜又嘉打来的,那时候被我随手按掉。
在那之後我马上传了讯息给她,「等等,快结束。」那是最後一次排戏,我极尽简短快速的打上讯息,然後马上放下手机回到我的角色上头。
这个时间还不算深夜,即便店家关门休息了,对於很多人而言还是适宜活动的时间,或许最精彩的才要开始也说不定。
我在关了门的餐厅门口站了一阵子,开始感到尴尬与焦虑。
姜又嘉已读我的讯息,却没有接起我打过去的每一通电话。
我说「每一通」,是包含我在餐厅外头望着老板终於收拾好一切到离去的中间那十三通、我步行回宿舍当中的那八通、还有我槁木死灰抬头看着室友们全部入睡後拨打的三通。
其实在回寝室路上,那号码一拨出去就直接进入语音信箱,我几乎感觉得到、甚至在眼前有栩栩如生的姜又嘉生气的神情,还有她毫不犹豫关机的姿态。
我触摸得到她的怒气,却仍然在说服自己这中间肯定是有什麽弄错的,不可能是这样。其实姜又嘉的反应可以被解释、也能够被理解,但是我总觉得这不可是是她,应该说,以姜又嘉这麽开朗大方的性格的人,会不能够忍受这样的插曲。
甚至连一个解释都不愿意听?
不可能的。
我这样告诉自己,但其实像是缩头埋在土里不肯承认这事又一次超出了我能够的负荷。
「伊轩,我会等你,无论要多久都会等…」
曾经有个她这麽说过,姜又嘉不曾允诺过我,但她的神情比她要来的更加坚定。
「…不要让等待成空。」
我茫然在台灯微弱的光线下,像灵魂抽离一样望着自己的桌面,语言学概论、语音学、…什麽东西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我翻开课本硬是逼自己读了一章节,感觉像用毛笔沾水写在宣纸上头,多少努力在惨白的麻木上头即刻就化为乌有。但至少,这样子我还算是对明天的考试有些敷衍地交代过。
明明还有好多还没有看完、明明有这麽多考试要准备的,但却感觉自己无力去处理,心里头慌张地摆不下其他东西,甚至有点接近放弃的绝望。我能够切实感觉到心脏缩得死紧,在胸口拍击得好快像几乎能致人死那样,有时候跳乱了几步还能让我感觉闷刺的疼痛;不知道是真实的生理反应、还是在这情境下的错觉,感觉头颅里头彷佛浸满了酸液,瘫痪了我所有思考的能力,甚至那些感觉应有的色彩都像转为黑白。
「怎麽办、怎麽办…」
紧张、焦虑,像是谁把冰冷的液体就着血管打入体内,我坐立难安的在分秒间挣扎,好像空等的确能等到解决的方法。
越是去想就越感到恐惧,泪在眼眶里打转,原来生活中真的有事物能把人逼至临界的。
「喂?」
半夜三点,电话终於拨通了,姜又嘉接起低闷地应,我听得见语调的冷硬与淡漠,仅是一个字眼就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感到松了一口气,但同时紧张起来,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你…你怎麽不接我电话?」
我从最无关紧要的部分说起,某部分的我天真地希望她就这样忘记真正生气的原因。
「你不也没接我电话?」她直硬地回。
我想我的算盘还真的打错了,这下她在气些什麽,清晰明了。
「可是..可是没有必要这样子吧…」我微弱的说着,那哭腔在我努力想压低声音的时刻显得格外明显,「我马上去找你了…你就跑不见…」
「你,『马上』?店都关门了,我像个智障一样坐在里面坐到老板过来请我离开,你知道那有多难看吗?」姜又嘉吸了口气,压抑不住的怒气就这样喷发,「你是希望我怎麽样?站在门口继续像笨蛋一样等?」
「我…对不起...」
我其实听得很明白,但是在太激进的语气里头有点丧失了该有的理解。
「...可是就没有练习完,就是走不开,这就没办法啊!我说我有快就是有尽快,我也有努力催大家进度,没办法在时间内完成也是无奈…」
「你觉得我会知道吗?电话给你被按掉,Line回得也有够随便,你的同学们就不会停下来用手机?大家就都这麽全身贯注连个多花个几十秒打简讯都不行的?连个电话都不能接,这麽战战兢兢?」
姜又嘉就是,就是总是能够在盛怒的时候讲理,讲得我哑口无言、无地自容。
「就算你真的在忙,我不相信好好解释一下状况,至少告知我还要继续等多久,这是会有多难。」
「可是,我只是想要赶快结束…」
「所以我就是等到天荒地老都要继续等下去,像个守空闺的女子站在马路上等你。」她说,语气转为轻蔑,「伊轩,你到底算哪根葱,大牌到你忙你的,然後我要放下我的功课考试来等你。」
「说话没必要这个样子。」
我想她没有意思要激怒我、或是使我感觉受伤,但在这麽多焦虑害怕过後得到的是这种尖刺与锐利,即便某些部分的我清楚明白她很有资格这麽做,仍然觉得愤慨。
她是我最亲密的人,不是应该在我需要的时候,提供我足够的宽容?
我气姜又嘉非得要在期末考前跟我斤斤计较,明明免去这个吵架都能让我们更轻松。
睡眠不足造就的头疼、那些准备不完的范围所造就的压力、我从来都摆脱不了的焦虑、对姜又嘉的怒气,好像弦乐四重奏,以高、中、低的频率和谐的在演奏着要超脱我负荷的乐曲,雕塑出一股几乎立体地能被触碰的毁灭。
「讲话没必要这麽贱。」
我压低声音嘶吼,其实已经超越了深夜宿舍该有的声量。
「你说什麽?」
姜又嘉顿了三秒,那三秒钟足够让我深深後悔失控、也足够让我在後悔之後马上遗忘过错,即刻开始追寻更高阶层的摧毁。
我想我是真的气她,气她非要选择这种时刻与我针锋相对,气她非但不是在我慌乱的时刻做我的支柱、却要当那根压垮骆驼的稻草。
「我、我…」
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她会愿意温柔的哄我笑、愿意在生气後逗我开心,让我以为她可以无条件去宽容。事实是,她比我认识过的任何人都要敏感,对姜又嘉而言,一个妥当的解释比什麽都重要。
「我没有要你非要放下所有事情等我,又不是什麽事都非要两个人做,反正你不想等了你也就随心所欲的走了不是吗?你也没替我想过啊!你在这整个环节里面也就只有发脾气而已,到底对我有什麽帮助了?」
我没有阻止言语脱口而出,文字本身或许真的还好,但是我嘶骂着说,听起来几乎带有某种决绝的味道。
「你确定你要这样说话吗?」
姜又嘉的语调这一刻反差性的平静,听起来压抑住了无形的什麽,而我乘着这股态势,相反地更加失控。近乎疯狂。
「妈的,你少在那边控制我的人生。」
我连珠炮地说,感觉字句从喉头冲出来,甚至没有得到我的许可。
「你想干嘛就去,我要考试报告排戏做作业都不需要你,反正你除了让事情更糟什麽都办不到,我一个人都更好。」
这次姜又嘉的沈默长达半分钟,在沈重的空白里头,我听得见话筒里面细微的杂音,她低而轻的呼吸声,我甚至听得见她这一次花了更多时间在压平那一瞬要吵闹躁动的情绪。三十秒可以很长,长得像永无止境。
「好,那就这样。」
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被人狠狠抛回孤身一人的黑暗寝室座位,茫然地终於意识到这一切有多唐突。
----------------
没有意外的话会停在这里好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