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睡片刻,牵阿飞下楼吃早饭,桌沿已坐上龙井与小青,却未见那只花蜜蜂。
「人呢?」让阿飞先坐下,我转身问门外方总管。
「回主子,乐仙至尊皆是自个儿用膳。」
眉一挑:「往後便是自家人,怎有自个儿吃饭的道理?你们先吃,我去去就回。」旋踵踏上二楼阶梯,脚步轻移至回廊对面,他的房门,刚好正对我的。
半开的窗户飘出菜香,扯唇一笑,抬起右手正准备敲门,就听窗里女嗓娇笑一声,门一瞬让阵风开启。
「小曦请进。」
跨了进去,见他坐在窗边榻上准备享用盘中食,走到桌前,抬手阻止正进攻蒸蛋的竹筷。
他淡眉一扫,空灵的双眸漂染一丝趣味,问:「小曦这是何意?」
看向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回:「在我这儿,就得守我的规矩。」
他挑眉,露出一抹疑惑。
我接着说下去:「而我的规矩很简单,那就是同桌吃饭。」
他放下竹筷,眼中趣味更甚,轻问:「为什麽?」
我不与理会,转身出房门让仆伺将饭撤走,走前回头催促:「下来吧…」谁知这家伙早跟在後头,鼻梁差点就让他胸膛撞歪,我瞪了他一眼,就听他换回男嗓,又是那句:「为什麽?」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在百坪大的家里独自吃饭,那种孤寂…空无感,谁会了解?而我,亦不希望有人同我一般。
转回略显僵直的身子,淡回一句:「热闹些罢了。」
我跟他一同下楼进饭厅,方总管已让人将他的饭碗及椅子置於我右边,龙井见他来难掩兴奋之情,激动地站起来躬请他入座,小青倒是表现正常,只是受不了地朝龙井转了个白眼,我让他们都坐好赶紧吃饭,眼角余光瞄到阿飞的碟上空空如也。
「你们俩怎没帮阿飞夹一下?」
我三两下捞了近点的菜给他,就听小青哀怨的口气:「少主不肯让我们碰他碟…」
我看向阿飞,见他两颗眼珠子晶亮晶亮转着,遂拍了拍他肩:「阿飞不可以这样知道吗?」他低下头默默吃着,只一下子便将一碗稀饭扒完。
见右边那位静静地吃着饭,还真是特稀有的,看在他这麽配合的份上,我朝他说:「以後有什麽想吃的尽管同方总管说,能备的会替你弄上。」
他用手上竹筷指了指边上的一盘鱼,「小曦能否替我夹一些?我袖长怕染。」乾脆地替他夹了一大块进他碟里,见他怪笑地放入嘴里,没一会儿左边的传来筷子落地声,头一转,就见阿飞双眼眯成一直线,貌似生气盯着花蜜蜂,手上的筷子只剩一支。
本人三条直线降下,接过方总管递来的新筷子,也替阿飞夹了一大块鱼肉。
一旁惹事的在那哈哈大笑,一个劲儿地瞎说:「这儿毛没长齐的也同大人在那儿争醋喝,真是…哈哈哈!」
我不予置评,任他闹去几回合不说,总之,拜他所赐,这是本人这二十二年来头一次这般热闹地吃饭,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饭後,我暂且撇下躺在书房等我亲临的帐本,带上这位爱闹事的花蝴蝶进了一楼靠後院的乐器房,空荡宁静的房中央,躺着一台盖了布的平台钢琴,将布掀开,露出那通体发光的镜面,犹如一台名贵的顶级房车。
轻抚着它,轻轻地将平台支架立起,坐上小翼惯坐的椅子…掀开琴盖,信手拈来一首大黄蜂,气势滂沱…指尖轻快间却让人屏息无法呼吸,就如我第一次见到这只蜜蜂一般,带上一丝侵略、神秘…琴键越敲越急凑,越敲越轻快,最後两个重音落下,我缓缓放下手,睁开眼,看向对面的他,只见他两眼发直,呼吸略显急凑。
半开的窗飘进後院开得正盛的樱花瓣,淡粉色…浅白色…为匿大的房添上一抹柔和。
我刷一下琴面,说:「这首曲名叫大黄蜂进行曲,仅献给你,蝶舞。」
他走了过来,抚上琴键,由衷赞叹:「本至尊头一次听见这样的声音…这是什麽琴?」
「钢琴,举世无二。」我站了起来拿过方总管整里好放於一旁的几本琴谱递给他。
「这架琴…是我弟弟的,如你愿意将毕生所学传授阿飞,那它便是你的…这些,是我从家乡带来的初学琴谱,若你能将之悟透,我会再多带高深些的琴谱给你。」
他取过,翻开一看,惊地眼睛一咋一咋地。
「这些线跟黑豆样儿的是什麽东西?!」
我不禁失笑,「看来…要碰这琴之前,你需要一位师傅。」而这位师傅还只能是我,不过为了阿飞的将来,累一些又何妨?
他翻了一翻,喃喃低语:「看来是需要…」
「那…你是愿意答应当阿飞师傅?」
他阖上书本,按下白键,开心点头。
「这不赔本的生意,当然是…成交!」
就这样,蝶舞正式当了阿飞的武学老师,却未收他作名下弟子,看来凌云教遗孤的头衔,连天下第一至尊都不敢恭维啊!
转眼一过阿飞便十岁,这三年间,我将事业之爪伸向食、衣、住、行,火速攻掠各大洲城,成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之商王。
上回季会有个地区负责人骄傲说:「连少无人迹之星沙洲都有王氏招牌!」
看在这儿钱字份上,纷纷地,各个名门高官通通使把劲儿地想跟个风,与王氏作个朋友,不论大小我照单全收,还分门别类地按照等地发了王氏旗下商行贵宾券,美其名是优惠多多,实际上还是从他们袖带里掏钱出来。
现在名门贵族间也流行一句佳言:「您那儿可有王氏贵宾券?」
现下我钱有,权也到手,就差养兵一事了。
一日下午,我召了龙井跟小青进书房,让龙井将手上的工作全权交给小青负责。
看向他们越发成熟的脸庞,我忽地感慨一句:「阿飞今年十岁了…」
龙井原本无波的眼神转瞬变为锋利,他端正站姿,正声回:「是的,曦姊。」
站起身来走至跟前,伸手搭他肩上。
「现在我们已完备养兵所需的条件,招兵的事就靠你的了。」
他眼波撩动不止,最後回:「龙井必不负使命!」
我点头让他先出去,留下小青。
见她望着龙井关上的门迟迟未回神,轻唤了她一声。
她转回头,心事全写在脸上,满脸的担忧与着急…一副快哭的脸。
「曦姊…我怕…」
坐回去替自己倒了杯红茶,回问:「怕什麽?」
「我怕…这仇一报…龙井…龙井…呜…」眼泪哗啦哗啦地掉,我任她发泄个够,回房抓了块乾毛巾给她擦脸,她大哭特哭,彷佛是要将这辈子的泪都哭掉似地,最後,以一个再大声不过的擤鼻涕划下句点。
眼皮肿得不能再肿,唉…我喝下第二杯红茶,打开瓷壶重新加上热水回冲,倒了杯给她。
「哭完了?」
她喝下一口,呆呆地点头。
停顿良久後,沙哑的声音宣示着她的脆弱。
「曦姊…难道你不怕吗?」
我点头,揉了揉她头顶,将她揽入怀中。
「傻妞,我当然怕,但是…这是我们的决定不是吗?就算以後为此…必须付出比死都还要痛苦的代价…那也是必然的…」我叹了口气,听了自个儿说出来的话…胸口反而不自觉揪紧,拍了拍她肩,鼓励她彷佛也是要让自己吃下定心丸般说着:「你放心…我们不就是为了未来在做万全准备吗?一切都会按照计划结束的,打起精神来吧。」
松开手,见她眼眶泛泪光,「曦姊…对不起…我从不想这样软弱,可是…自从爷爷过世後,只剩下我…只剩我一个…那种孤独…而我现在有了你们…我变得太幸福了…可…是,可是…我好怕你们…好怕…就这样…消失不见…」
擦去她眼角掉下来的泪水,「小青,我向你保证,你这辈子注定就是要在这儿青远山头热闹快乐地生活着,难道…龙井在意你的心思你还看不透?」
说到这,她脸上一红,已二十五岁的她在这里都能当三、四个孩子妈的年纪,现在却露出如此青涩的赧意…说到底…还是我欠了她…若不是那夜应了门,现在何苦担待这麽多苦吃?
「我知道的…我也喜欢他…但是,他说…家仇未报,儿女之事不作他想。」
唉…龙井这小子…想必也是内心翻腾不止吧。
「小青,你可愿意等他?等他将恩怨了结…等他回头看向你?」
她手紧紧地抓住杯耳,郑重点头。
「我愿意,这辈子…我只想跟他一起过!」
我放心地抱她入怀,如此美好的女人,若是龙井不好好把握,哪天可换他哭鼻子!
「曦姊相信不久的将来…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她破啼而笑,真心地对我说了声谢谢,我放开她,绕回留她下来的课题。
「傻妞,往後你的工作不止加了龙井的采茶一项,从下次开始,管帐一事也会落到你头上。」
她惊地抬起头,「这麽快?」
我头一摇:「一点也不,我听习字的师傅说过,你学得甚好,而且习得一手小蝇头,总之,一开始我会带着你,等上手後便全权交给你了,到时,你想怎管便怎管,多找些有经验的人帮你也行,现在王氏家大业大,你大可不必三月理一次,甚至可大方向地半年理一次,每洲的营业额检讨可於季会之外的时间另外总招集。」
她站起身,漂亮的圆眼散发出一抹自信。
「小青必不负曦姊所托。」
这年,我载了一卡车的烟火回来,提前为阿飞办了一场生日烟火盛会。
亲自进厨房做了一个十寸双层奶油水果蛋糕,插上十根红色小蜡烛,点上火。
阿飞喜孜孜坐在蛋糕前直盯着,我教大家唱生日快乐歌,并让他莫莫在心底许下心愿。
「阿飞,心愿许好後,你要用力将蛋糕上蜡烛通通吹息。」见他可爱的小脑袋瓜轻轻往前,双手搭在桌沿,小嘴一嘟,用力吹息每一根蜡烛,我取过一旁小刀,带着他一起切下第一刀,突然想起一旁早架好的相机,赶紧让大家跟阿飞站一起,再跑到相机那儿乔镜头。
「蝶舞再靠过来一点…不对,是靠龙井一些…子齐里面一点…你的一半没入镜…小青左边的头发拨顺些…好,就这样,阿飞左边留个空位给我,不对…是你们的右边…好,开始计时罗!」我按下自动快门钮,奔到阿飞右边的位置,看着镜头闪着红灯,我喊着:「西瓜甜不甜~」
「甜~」
除了一向扑克脸的方总管一脸要笑不笑的好笑表情外,其他人都笑得很大,尤其是那只蜜蜂,嘴巴那一个歪啊!後来我将这张传世照片加大三十二寸裱框放在饭厅里框着,里头的每一个人都是我在这里的家人。
吃完甜而不腻的蛋糕後,我们大家坐在屋前廊上,一簇簇烟火碰碰直飞在空中变幻形状,看着身旁无忧无虑的阿飞开心笑着,真希望…他能永远这般快乐平安。
我让大家起来走到屋前,齐点了巨大仙女棒一人一支,见他们满脸新奇,我抿唇一笑,让大家围成一圈。
抬头看向满天星辰闪烁,再低头望着圈圈中的闪亮白色星火…牵着阿飞另一只手…我一个个看过去,轻声说:「天下无不散筵席…但我真心希望现在即是永远…往後,不论大家何去何从,流浪一方天涯…累了倦了就回来…青远山这片土地永远都是你们的家…」
小青感动地流下了泪,喏喏说着:「曦姐…这也是你的家啊…」
我笑了出来,为这句话感动不已。
「恩…这是我们大家的家。」
手中的星火不再,我们齐看着天上的,为这纪念性的一夜划下漂亮却带了丝惆怅的句点。
迎向阿飞的十岁,这一年,是凌云教正式复苏的时刻。
阿飞十二岁时,龙井已将凌云教之雏型规划出来,前十年虽然他操劳着茶事,但有一半的时间会腾出来打听凌云教其余分堂的下落,倒是有了不少斩获,听他说,那些及时逃离的分堂教员为了躲避追兵,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有的甚至逃到了邻国去谋生。
因当初总坛凌云庄几乎被大火烧个彻底,为此我花下重金,依着原来的格局打造出新的凌云庄,我希望能让阿飞看到以前的家的初貌。
虽然已过十年,但怕日天教发现,为了封锁消息,我贿络地方官员及百姓,经由他们的口散发消息出去,使众人皆以为,买下这片价值不斐的土地甚至还在上头大肆动土盖豪宅的,是星平镇上开钱庄的阙揽月。
为此那日天教还派人找上他盘问了一番。
为了让他照剧本朗诵,本人还是只好再丢了一成营收进他口袋。
「王兄若是下回还有这般好差事,记得让小弟来伺候啊~」
见他笑呵呵地看着帐目明细,嘴里喝着本店免费提供的销魂,我心那就一个歪啊!
凌云庄的内部虽与从前差异不大,但外观上本人就动了非常多手脚,表面上它看起来就跟一般豪宅无异,就只为了掩人耳目。
我跟龙井都知晓光是让阙抢钱担还不够,所以训练一支精兵暗中轮番监视凌云庄的动静,果不其然,动工时日天教已派人来监视,完竣後更甚。
为了让戏演得更真,每三个月我就让阙抢钱上去住个十天半月,来个以假乱真。
龙井回报,光是这三个月,日天教便派人探进去了不下十次。
而日天教的右亲使甚至不请自来,在阙抢钱的热情邀约下入了凌云庄内一探究竟。
我跨进钱庄内堂撇了他一眼,见他平时惯拿扇子的手摊了开,双肩耸了耸,一脸的犯贱样。
不知为何,越跟他相处,本人越觉自己像是座活火山,脾气总会让他挑起来,难不住性子。
我坐进惯坐的座位,揉了揉额际,索性开门见山:「右亲使同你问了什麽?他查了什麽?」我没告诉他事情始末,他也识趣地不问,我们俩的合作关系即是银货两讫,各不相欠。
他哈哈一笑,摊起扇子把玩:「阙小弟尽了点地主之宜带他到处悠转绕圈儿,而且还貌似无意地对他提起因为原先内部格局挺好,所以就这麽盖了,他啥也没好奇…倒是同我问了件事儿。」
我眉一挑,抬起头看他:「问什麽?」
他眼珠子一转,扇子一收指向我:「问了你。」
我眼一瞠,站起身走向他,「问了什麽?」
「唉呀呀…瞧你紧张的,他只是问我与你熟不熟稔,想让我牵个线让你们认识认识…好像是想同你做笔生意。」
听到这话…我心底不由一紧,想必,日天教是查到什麽了。
看来凌云庄的格局是让他们察觉到的关键,竟然查到我这儿来了,怕是经常在外的龙井也有露面的危险…
叹了口气…我转身离开,就听後面传来叫喊。
「小曦!」
这是第一次,他直唤我小名。
看来会这般叫我,是早知道我是个女的。
停下迈开的脚步,我没回头,等着。
後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住,他说:「我大概知道你心底估摸什麽…若你哪天真应急了,别自个儿瞎转,尽管来依靠我。」
我身子一顿,倒没想他会说出这般话,不知该拿什麽脸面对,我淡淡地应了声,便跨出厅堂。
回家後,赶紧找来龙井告诉他这件事,并让他加强青远山的守备,我突然後怕了起来,凌云庄他日天教想怎麽去破坏我都不打紧,可这个家及任何一个人…我是绝计不让他们伤害!
坐於书房一夜无眠,窗外破晓,划破黑暗。
起身去敲了龙井房门,吩咐他:「不计一切代价…派人潜入日天教及与其交好的教派充做卧底,我们要清楚他们的一举一动才能有备无患,先发制人。」
龙井身上戾气忽地一并而发,感受到了他全身流动之血液满载着灭门仇恨,日天教的接进…让他快沉不住气,想来,他亦是一夜难眠吧。
「小井,保护好自己,就是保护阿飞,别让愤怒冲上头埋了理智,知道吗?」
他听进去了,戾气慢慢收回,见他一脸歉意,我拍了拍他肩膀,让他别放心上。
「赶紧去办吧…现在我暗他明,等到他也在暗时就是对我们的不利,我们还得撑过四年才行。」
「是,曦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