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过子夜,夏末袄热不知何时已然散去,夜凉渗入推到半开的毛玻璃格窗,窗中人影还在城街静谧中热烈如沸腾冒泡的锅水。
爱口茶坊鲜少在这时还是满的,不只满还杯声不绝,然而这已经是第五天的盛况,自从民主奋斗党围歼新坛山共和党的战时首都,活捕特别大总统汪重丹,片面宣布统一坛山大陆之後,上城的人们就静不下来,以往只被当作「遥远」代称的坛山一时变成每个人琅琅上口的词,像是连五岁小孩都关心战事那样。
茶坊女侍何爱云在屋後的水沟旁那个大桶中放入满怀的空啤酒杯,玻璃在木桶中铿铿啷啷,她在水桶前默默立了半晌,肩膀慢慢垮了下来,才发觉自己紧绷了多久。
白苓今天又匆匆走了,下午她来拿炖菜,只在後门口站了不到一分钟,便说要回河口去,小爱能够理解这个氛围下她并不好受,所有人都渴望在来自坛山的白苓身上听说一点当下最热门的话题,又不约而同客气地只在她身边打圈子不说话,纵使白苓那样不太被旁人气氛影响的人,也感觉到不自在。
然而,就连两人独处时,白苓都绝口不提她的故乡。
那一天小爱刚满了十九岁,店里许多人对她祝贺,并不是人人都知道她的生日,但知道了之後没有人不向她说一声「生日快乐!」,於是也渐渐成了「所有」。
下午风雨开始急的时候,人也开始少了,小爱在广播里听到台风是从西南方来,想来今晚是见不到白苓,她在心里头也不敢说失望,只是把盘子擦得分外监人。
隔天茶坊难得休息,到近晚才开门,隘口风才刚退,密密麻麻的雨把阴云与街巷间缝进不散的郁气,屋子里的湿却像竹笼蒸腾,没处去的人们似乎全躲进亮着红灯笼的爱口茶坊,嘴里流传海上带来的消息,只存在老渔夫记忆里的广播从海那岸传来,操着小爱溺爱的口音,他们说战争结束了、老兵可以回家了。
那晚迟迟等不到白苓,台风还滞留在小爱脑海中,她反覆想着应该现在就请假,去寻找白美莉在不知道哪一片海面上的反光,然而她的手中从来没少过盘子、酒杯或碗,难以依着思考行动的身躯便这麽忙到凌晨。
回到临旭路十二巷已经离夏日的朝阳不远,平时爱云即使比这个时候早也会在仓库阁楼睡下,然而今晚她不知不觉便走上回家的坡道,一路下降让她倦乏的小腿肚发酸,石子路看得她睁了一天的双眼缭乱,当然抬头下望到那个挺拔饱满的身影时,一时只当自己真的困了。
白苓没有站在十二巷,她从对街望过来,伫立的样子像是这条新式大路上出名的路灯,一点也不分神,小爱看缓了脚步,然後见白苓转身背对自己,举脚往渡口的方向东去,小爱在这个瞬间似乎终於明白了什麽,把她的名字大叫出口。
「白苓,我回来了!」
白苓有个刹那像是被惊吓的猫,雪白的肩打了个不合时宜的寒颤,她回头面对小爱的神情让少女霎时痛得清醒,爱云抬起脚,在坡道上越跑越快,不顾一切把脸埋进白苓的胸前,像是要躲避白苓脸上让她一时不知所措的茫然。
很慢地,手掌的力量落在她的背心,她才渐渐觉得狂奔的心跳趋缓。
「对不起,我失约了!」这是白苓说的第一句话。
那天晚上没有人提起坛山,小爱料想白苓需要一点知道与理解之间的余裕,她希望自己纵使不可能理解,也至少成为白苓变动的世界中没有变的点。小爱没有提起,白苓也就像没事般生活,只是越来越远离爱口茶坊,越来越远离小爱的生活。
然而,白苓前所未有地每晚出现在临旭路十二巷,但无论她们做什麽平常做的事,两人之间都像隔了一层薄冰,随时都会崩裂得让人小心翼翼。
小爱在身边没有白苓的时候记下每一份来自坛山的消息,像是流亡的飞行员始终都在她的左近,但那个白苓陌生得让她心底空洞,茶坊每天沸沸腾腾讨论着民主奋斗党积极开放的新政,不只重用投降的敌军,先前投降敌军的战俘也既往不咎,他们说照这个事态,新坛山很快就会重启贸易,但也有部分的人说,伤亡的人少了,就有更多人需要工作,势必会限制进口。小爱什麽也没听懂,只是在微笑应答的时候用脑中的一片空白想像那片土地的过去与如今。
昨夜,小爱为两人盖上薄被之後,终於在白苓的肩窝中问:「你不回去吗?」
她感觉羊酪般软腻的肩膀颤了一下,贴着肌肤那一侧的耳朵先听到:「回去做什麽?」
白苓平时可能不是会猜心剖思的人,但这一刻,小爱确信她有听懂,因为那尖锐的声音同时在她鼓膜划上一道,小爱提高了依旧柔软的声音回答:「我知道你是下定了决心才来的,但毕竟是你的故乡……」坚定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後她耳语道:「我……没关系。」
「没……关系……」见不到对方眼睛时的语调飘忽难辨,既不像是肯定、也不像是疑问。
小爱感觉白苓并不打算回去,於是更坚定地说:「我不要紧的,又不是去了就不能再来……」
「好了!」白苓粗鲁地打断,「我要睡觉。」
小爱撑起上半身,俯瞰白苓紧闭的眼睛,指尖在薄睑上轻点:「在跟你讲认真的,不要装睡嘛!」
「所以拜托你不要说了好吗?」
小爱的手猛然被拉动,跌回白苓怀中,环上她的臂膀紧得让小爱难受,隔着发丝,小爱听到直接自肺腑传来闷沉的声音:「这样,不好吗?」
「小爱!」
听到背後的声音,小爱发现自己站在水桶前太久,对已然静止的水面上疲惫的倒影挤眉一笑,然後带着女侍的微笑转身,年轻人灰帽檐下的迟疑让她警觉自己还不够充分,於是轻叹一声,柔声道:「海桓,怎麽跑来这里呢?」
「有些话比较想在门外说。」吴海桓说着,向她递出一只乾瘪、沉重的黑皮夹,皮夹老旧得像是卤太久的豆干,四角都磨得白花。
「这是……」爱云诧异地抬头,对上吴海桓的视线。
吴海桓有个瞬间扬起嘴角,但马上深深吐气,缓缓说:「这是白苓的,我看她没有来问我的意思,所以只能交给你了。」
「我知道那是她的皮夹……」小爱说不完话,她从吴海桓眉弯的弧度看出对方在这个瞬间理解了自己的惊讶。
「是台风那天,我正好在老家,她迫降的时候,村里的人也只认识我,所以才在我家借宿。」吴海桓把皮夹塞进小爱手中,「不过隔天走的时候忘了东西。」
「谢谢……」小爱未经思考便回答,吴海桓的叙述合情合理,小爱信任着这个诚恳踏实的年轻人,但在此时她只想直接转身背对一切。
率先离开的却是吴海桓,他见小爱不再说话,微微点头便转身,弯过墙角前,他回头留下一句:「那天早上,她说了要回来找你。」
小爱抬头,只看到隆原机动车灰仆仆的工作服一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