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忘憂 — 64(完)

我的心跳得很快。或许人之将死,五感格外地强,忽然有一下,我见到我母亲穿着一辑染红的白色洋装,站在初初身後,面无表情,可我完全没有一丝畏惧。

初初跪坐在我面前。我双手握着木制的柄,将锋利的刀尖对正自己肚脐对上两三寸的位置,隔着白色的上衣,先是轻轻刺入皮肉最浅的那层。一点都不痛,纯白的衣料晕开一点腥红,初初嘴角含着极清淡的微笑,看来很温柔,让我很安心。

这十几年,未试过如此安心。

「初初,我只告诉你忘忧药的事,现在就告诉你有关解药的事,」我一说毕,就用力将整截刀片插入肚子,不敢仰脸深吸一口气,一阵电流似乎在我肚子炸开来,一刹间听到极多声音,但下一刻就连冷汗滑落我额角的声音都听间。

「其实忘忧药,根本就没有解药,那是用来骗自己、骗情人的东西,」我每说一句话,每吸一口气,就感觉身体内各部分被无数尖刺凌虐,又把刀横向肚的左侧:「亦可以说没有真正的『忘忧』。若爱情战胜了自私,即使喝了忘忧药,其实仍能勉强去爱人,就因为爱,想给予对方一个机会,才用解药作为考验。假如情人愿意做……那就给他一个机会……」

我已坐不直身子,高大的身体倒在地上,初初笑不出了,哭得打了一个嗝,她让我枕在她的大腿上,我却不知道我流了几多血,以及我的血在地板留下怎样的纹路。

她胡乱擦去脸上的眼泪,又强自笑起来:「那是不是说,爱情到头来全都是欺骗?饮药,是为了骗自己去忘怀一个人,骗自己相信再也没有爱人的能力,就只利己、为自己活下去。解药则是给自己、给对方一个下台阶,然後去装作自己仍能像个正常人那般去爱人。因此,无论是你或安解语,就算服了解药也是无法爱人。」

我趁自己还有力气,猛地将匕首拉回去肚的右侧,房中响起割开皮肉的刺耳的声音、血液涌出的声音,我竟然也听得到,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解脱,以及绝望。我好累,又觉得事情终於完了,很安心。

初初那种温柔的气息与馨香,令我感觉这是生命中极少数幸福的时刻。

「根本,爱情……无非就是呃呃哄哄……人,太短,生命……」有很多事都追不回,很多事不需要这麽认真。真的爱一个人的话,就算对方犯下最严重的罪行,就算对方做过多残酷的事,也能够原谅。

不愿意放开对方的手。

为什麽我这麽迟才知道?

我的脸一片湿热,分不清是我的眼泪,还是初初滴落在我脸上的泪。我知道我说不出任何一句话,就贪婪地看。初初皱着眉,不时紧抿着唇,咬得下唇一片鲜红,然後又做出一副温煦的笑脸。

这麽温柔,这麽傻的女儿紧守着约定,笑着看我走。

害我舍不得合上眼,她一遍遍抚着我的脸,说:「爸爸,现在仪式完了,是吗?我是你的女儿,无论我做什麽,你都会原谅我,我是知道的。所以我赌了一把,刚才我回房间拿镜子跟发夹时,跟小源说我肚饿,想吃点宵夜,叫他过半小时後给我带一碗糖水,到书房找我,不能多不能少,一定得是隔半小时,否则我就永远不嫁给他。小源最近很听我的话。我骗你说,只要他一直听我话,我就会嫁给他。」

初初细腻的手指拂过我渐渐变重的眼皮,我隐约听到她的声音时近时远:「或许因为我是巫族人,所以一样那麽自私,那麽疯狂。我知道爸爸你不死过一遍,是无法放下心结以及你对祖母的内疚,所以我就让你在我面前进行仪式。现在距离小源拿甜品入来,大约还有五分钟。」

「爸爸,你想活下去吗?你要不要撑过这五分钟?或者说,就算你撑过这五分钟,又能不能够活下去?我不知道……我有我的自私,那就是我不想失去你。我可以不要小源、不要肚里的孩子,但不想失去你。你说爱情是呃呃哄哄,其实世上所有事都是这样,难道不是吗?像你所说,人的生命太短暂,很多时胡混过去就算,又何必太过认真去追?」

「爸爸,」初初的表情显得肃穆而悲哀,她弯下腰,在我额上落下一吻,以祈祷一样的虔诚去说:「你饮过忘忧药,在感情、生命上,毋须再抉择,你是如此不负责任。现在,你死过一次,就当是重新来过,作出属於你的选择吧:只要撑过这五分钟,你就是重生的巫静默,你有勇气去再活一次吗?为自己,或者为了我跟须臾,再去活一次——你会吗?你会吗?……」

初初的声音离我愈来愈远,我已经无法再思考任何事情,逻辑不见了,我松开紧握匕首,眼前一片漆黑,见不到所谓的白光隧道、见不到犹如走马灯的人生片段、见不到我母亲的灵魂,初初的脸庞淡化、隐於一片黑纱。

我最後的意识,就是听到门把给旋开来的声音。

心里,无忧,无牵挂,轻似蒲公英的种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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