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第一根头发、九月的藉故晚归、十月的化身酒鬼、十一月得知「她」的名字、十二月那挑衅的唇印……都已经摊牌了,还能再多说什麽?当初的一心人变了,她难道还要强留吗?
在向汪睿恩摊牌的那日,她晕了过去,据说她被送到医院;晕倒的原因是营养失调,在这营养过剩的时代,她竟然会营养失调?想来也真是好笑。汪睿恩当然不在她的身边,但幸好他还将她的包包带来了;否则她身无分文,哪里都去不了。
她结清了急诊的诊疗费,没有领药。走出医院的时候,她只穿着单薄的长袖与长裤;年底的寒风呼呼,她瑟缩着,向医院外头排队载客的计程车招手。
一辆澄黄的计程车开到她面前,她打开後座坐了进去。
「小姐你好。」计程车司机转过头,冲着她笑,那笑很温暖。
她向司机点头,说出了自己家里的地址。
「好的。」他修得整齐的指甲,连续轻触冷暖气出风口下方设置的卫星导航。
范若祈脑袋放空着,视线空洞洞的。
他开始向她攀谈,「今天天气很冷耶,小姐你没穿外套,身体很好唷!啊,请问暖气会不会太强?」
「不会,这样的暖度刚刚好。」她轻道,觉得冰透的指尖在这辆车里舒展开来。
计程车司机是个青年,看起来三十多岁,和汪睿恩差不多年纪;车子里面没有特别添加的香气,把手和坐垫都整理得很乾净,挺难得的没有菸与槟榔味;她看着挂在副驾驶座的驾驶人资料,司机名叫杨深察。
杨深察寒暄了、确认了车内温度之後,便安静专心开车;静谧的狭小空间里,只有暖气吹拂和流动的歌曲;那些歌,范若祈听都没听过。
外面的树叶有着冷清的氛围,而歌曲的开头是蝉鸣:她竖起耳朵仔细聆听,那打从一开始就让她绷紧神经的旋律。不是因为紧张,而是那柔和的音乐声,让她有种刻骨疼痛的预感。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成真。那略有无奈与惋惜的情绪,以优美中带着沧桑的声音唱道:
承认吧。对我还有好多感觉,只是你不敢再亏欠。
要不就这样算了吧、就这样散了吧,至少你不会辜负了她。
这些我都从无埋怨,先给爱的人并不可怜。
早知道最後的结局,多落得分离,我是有理由不死心塌地。
我当然不恨你,也从来不怨你,会试着不想你。
虽然是曾经也是唯一,若要忘记,两三年就可以。
我打算不见你,也决计不寻你,也已经不想你。
只要是偶尔回首过去,在记忆里还有甜蜜,能这样就可以。
她边听着,边崩溃了眼泪。杨深察没有多说什麽,递了一盒面纸给她;她点着头接下,带泪的梨花坠落在雪白柔软的面纸里。
她真的不恨汪睿恩,她也不怨他──但是应该散了,「至少不会辜负了她」,那至少还有一个「她」是幸福的。
那她范若祈,至少还有回忆。她想着,而副歌再度唱起「若要忘记,两三年就可以」。是啊,时间会治疗一切的……
她在那首歌的播放时间里泣不成声,杨深察都体贴地没有做出任何打断她情绪的干扰行为,只是沿着导航指示、直走或转弯;范若祈也因此旁若无人的悲泣,等她发现计程车早已停在她家楼下,她的眼睛是镶着两颗核桃那样的红肿。
杨深察为她停留了好一阵子,等她哭完了以後才向她收取两百元的车资。
「不好意思,耽误你的时间。」范若祈给他一张千元大钞就下车,从医院到家到的车程只有二十分钟;她三点离开医院就立刻上了计程车,现在的时间却是五点半。
他喊着小姐、小姐,然後追下车,坚持把八百元找给她。「不,车资是两百就是两百。」
「可是我拖延了你的时间……」她过意不去。
「没问题的,我觉得自己获得了更多。」他说他计程车执业一年多,他车上的音乐时常都被嫌老气;唯有她,像是立刻被歌曲感染的哭了,他觉得自己像是找到知音。
「啊,这样说倒是有点唐突了。」他搔搔头,开朗地咧嘴笑。「总之,我很高兴你对那首歌有那麽大的情绪波动,不管是因为悲伤也好、感动也好;只要能够释放出来,别独自压抑心里;那些让你在一瞬间崩溃的东西,将慢慢被治癒。」他诚恳地说,将八百块递给她。
「要是小姐不嫌弃,下次再坐我的车吧。」他给她自己的名片,笑容可掬。
被他的笑容感染,她浅浅地勾起嘴角,收下了那八百。
「好。」她点着头,握住八百元与他的名片,名片上有他的名字、连络电话和即时通讯ID。
范若祈转身离去前,问道:「请问,那是什麽歌?旋律和唱腔都感觉有些复古呢。」
即使有种年代久远的感觉,却非常的有味道。
「小姐知道辛晓琪吗?这是她1998年推出的专辑,还是当红电视剧《太阳花》的片尾曲──承认。」他忠实粉丝一样地道出细节,乐於和范若祈分享。
然後她没那麽难过了,他在离开後的偶然一个回眸,发现他还在原地目送,她不禁觉得现在的服务业精神可嘉;一个萍水相逢的司机可以为做到含笑目送,而她结婚五年多的丈夫,却懒得多看她一眼。
对比的多麽讽刺啊!
她苦笑,在东北季风的吹拂中,走进更寒的家里;她一边想着「若要忘记,两三年就可以」。在这新的一年,头一天;她给自己订下了倒数两百天的期限,她要收回对汪睿恩的爱情;然而,在家中等着她的,是一纸签上汪睿恩名字与印章的离婚协议书。
「我想过了,我们协议离婚吧;我已经签好名了,就等你签章。」汪睿恩坐在餐桌前,淡薄的语气彷佛他说的是一句未足轻重的话。
在她打算慢慢放掉他的决定之後,他的一句协议离婚,简直就是一枚毫无预警的震撼弹。
「在今天,你跟我提离婚?」她才刚刚从医院返家,他不问她的身体状况,就先提出他近乎那冷血的要求!「汪睿恩,你到底要伤我多深才满意呢?你知道我才吊完点滴,独自搭车回来……你怎麽能这样残忍?」
「我承认,那日你所说的所有事;我之前对待你的方式,的确是近乎凌迟,残忍地不给你一刀快活──所以我最後爱你的方式,是狠狠地将你切割。我是很温柔的,你要明白,快刀才能斩乱麻。」
他在说笑吗?那是哪门子的温柔?她的心智都要溃散了……她双腿无力地扶着椅子坐下,而汪睿恩立刻站起,并将那纸离婚协议书推的离她近一点。
「你可以慢慢考虑。」他像是好商量地说,然後拎走一纸旅行箱,汪睿恩走出了家门。
静静放置在离婚协议书旁边的家门钥匙,象徵那离去的人将不再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