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关於大学,依稀还记得是在高三那年,在四楼边角望得见夏天茂密青翠树梢风景的教室里,话是我爸说的,他奉劝班上的大家,说大学生别光只顾着玩,更重要的,是要锻链自己的自制能力,在没有来自他人约束的生活中,人得学着控制自己。
之所以我爸会在教室讲这些,是因为他同时也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教英文。那年,我很努力想隐瞒这事实,以免同学觉得他把分数给得太偏心,但後来事实证明,我的顾虑完全是多余的,因为那一年我的英文从没有及格过,每个英文单字在那年突然都变成无法辨认的虫虫,到处歪七扭八地钻来钻去,像显微镜底下的变形虫一样恶心讨厌又令人畏惧。
对不起,岔题了。
再回来说说我爸吧。那一年他所留给我的最深刻印象,除了把我高三的英文当掉,害老娘沦落到补考命运之外,就是在课堂上,那段关於上了大学之後应该怎样怎样的勉励之辞,因为当他在讲那些话时,眼睛总不时往这边瞄过来,显然就是在指桑骂槐地在暗示我。
他其实对自己女儿一点也不懂,他太老派了,明明教的是英文,应该充满开明、现代与民主的西方思维才对,但他没有,他骨子里是道地的儒家思想,他说我们学那麽多外国人进步的东西,追根究底的目的,其实是为了让自己见贤思齐,可以自强不息。自强不息?我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彷佛眼前看到前额剃光、後脑勺拖条辫子,正要踢出无影脚的霍元甲。
我把这话告诉我哥,他说:妈的无影脚是黄飞鸿的武功才对。
黄飞鸿还是霍元甲,其实丝毫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些都是假的,我特别上网去搜寻过,世界上根本没有「无影脚」这种功夫;换言之,人根本不会不长翅膀就在天上飞,那跟我哥後来又说的也一点屁关系都没有,他说:「那是你这种死胖子一辈子都练不起来的功夫。」
死胖子?一想到这三个字,我决定日後等我获得编写咱们周家祖谱的编辑权时,就先把他的名字给排除在外。他又抽菸又喝酒,一天到晚在房间打手枪,身子骨看来很虚弱,想必活不了太久。後来,当我们一起选填志愿时,小主问我怎麽知道我哥爱打手枪,我说谜片开得那麽大声,听到我都能学会那几句日文了,谁不晓得他在干嘛?
「你哥好恶心。」小主皱起脸来说。
「恶心到爆炸了。」我点点头。
虽然我爸跟我哥,他们只活在一个跟我平行的时空里,大家只能偶尔交织一下,迸出的永远都是低能无脑的火花,大概也不怎麽值得谈论,但托他们的福,在这些人的唆使下,我好歹考上了一个「理想」的科系。
这理想是他们的理想,因为我爸说了,他在喝多了洋墨水後,固有文化要留到我这一辈来发扬;至於我哥则比较了解我,他一眼就看出我的优缺长短,说:「有英文字母跟阿拉伯数字的科系都扣除後,我看大概也就只剩中文系,能让你平安读完四年了。」
於是我来到大学里,展开了也还算有趣的新人生。一所不太远的学校,离家算近,更重要的,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近在尺尺。一所宏伟的文学院建筑,我们中文系在二楼,小主则在三楼的英文系。
结束迎新活动後,身为新生的我,还收拾了狼藉的杯盘,把用完的道具丢回系办仓库,跟着又和一群男生,合力将那些桌椅都扛回教室去,最後才将茶会剩下的餐点都整理好,凑出一盒看来像是全新的蛋糕跟小饼乾,匆匆忙忙地带到图书馆外头的小凉亭来。
「这一看就是吃剩的吧?」
「是没错啦,可是我把它摆得很好耶,一点都看不出来是剩下的。」我搔搔头。
小主说她才不要吃这种剩下的东西,一来好像不太卫生,也不知道别人有没有用手摸过,二来则是既然大家都不挑这些,表示那一定是难吃的口味,吃下去跟踩到地雷有啥差别?她从皮夹里掏出一张五百元钞票,决定今天的下午茶要点静冈绿茶跟蜂蜜蛋糕,另外还要一颗茶叶蛋跟半根起司热狗。
「上次你说好吃的洋芋沙拉要不要顺便来一碗?」我想起来。
「那倒不用。」她大手一挥,「快去吧,哀家正渴着呢。」
我不敢怠慢,小跑步往图书馆後面的便利商店过去。太阳有点大,晒起来连皮肤都微微刺痛,但那也没办法,就算尽量缩在墙角边,可是那点微薄的建筑阴影根本也遮不住我的身子。匆忙而去,又匆忙而回,手上一袋食物连着零钱都递交回去。确认东西无误,都买对了之後,小主跟我一起吃了起来。按照惯例,她点单付钱,我跑腿采买,买回来的都是依照她的清单,而且一式两份。这个模式已经维持了好多年,从我们是高中同班同学开始,到现在读同一所大学的不同科系也依然没变,但奇怪的是,我们吃的东西都一样,她是天生的扁身材,永远维持在二十四腰,而我却跟吹气球一样,一天比一天还要膨胀。
说真的那个静冈绿茶有够难喝,一点甜味都没有,而蜂蜜蛋糕也不怎麽可口,啃起来居然有点苦味,简直像在吃土。她吃得津津有味,但我却难过得要命。不过那也没办法了,肚子正饿着,再难吃也狼吞虎咽都吃进肚子里去。
「这个你真的不要吃吗?」我指指那一盒刚从迎新茶会里干来的点心。
「赏你的,吃吧。」小主显然看透了我目光里的渴望,摇头说:「注意身材哪,阿胖。」
耸个肩,我说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还是填饱肚子比较实际点。
其实那盒点心也没有很糟,虽然不管形状或颜色,吃起来都只有一种甜味,但总好过苦苦的蛋糕跟难喝的绿茶。吃完东西後,我帮她把几本已经用不到的原文书都先扛回宿舍。反正下午没课了,再说这又是一个非常适合睡午觉的天气,没道理我还在外头流连;而可怜的小主,她今天还得一路上到下午五点才能解脱,听她说起英国文学,那些名字都很拗口,我可是半点兴趣也没有。
回到宿舍,我先拿小主寄放的备用钥匙,打开她的房门,把那些书全都放好,然後踱回自己的猪窝。说是猪窝一点也不为过,满床凌乱的棉被、枕头都挤成一团,鼓鼓的被窝里还裹着每天晚上不抱着就睡不着觉的河马布娃娃。
我把地板上那几件衣服踢到角落去时,心里有点不忍,但想想作罢,弯腰捡东西也是挺麻烦的一件事,在外头帮忙收拾系上活动的道具已经够累得了,回家还弄这些干嘛?反正也还不到要洗衣服的时候,那就让它们在那儿多住几天好了。我开了冷气,从冰箱拿出昨天没喝完的珍珠奶茶,半躺在床上,一边咀嚼着已经变硬的珍珠,一边翻起搁在床边的小说,随便又看了几页,原本以为睡意很快就会来临,然而等着等着,却始终没能等到。百无聊赖中,我把小说又丢一边去,伸长手去按开电脑,在等它完成开机动作的一分钟里,总算勉强自己爬下了床,坐回那张我心爱的大椅垫上。
充满摇滚风的相川七濑率先唱了起来,几首快歌一过,跟着是中岛美嘉厚实的唱腔,NANA的剧情随着音乐在脑海浮现的当下,我也忍不住跟着唱了。尽管不懂日文,但那有什麽关系呢?我看全世界爱听外语歌的人,也没几个是真的都听得懂吧?反正也睡不着,下午又闲得无聊,我打开媒体柜,一系列全都是轻快或激昂的,管他是唱哪一国的语言,一路大声播放下去就对了。
把房门关起来後,我就是这个世界的女王,女王骄傲睥睨地站在世界的正中央,各色灯光瞬间切换投射,我忍不住要叫他们来点尖叫声。啊,膜拜我吧!在我澎湃汹涌的音乐声中,你们就为我倾倒、为我呐喊,也跟着一起舞动吧!不知何时,我把手中的滑鼠也给丢了,站起身来,椅垫也踢到一边去,掌心倒握着大梳子,就像一支可以将歌声散播到全世界的麦克风一样,我嘶喊、我甩头,细心呵护保养得非常柔顺的长长发丝,随节拍开始泼洒,画出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圆;我在几首重低音强烈的舞曲中,跟着一起扭动起来,也不管到底这是什麽舞步,只要开心就好。
其实也没跳多久,大概只有几首歌的时间,我已经气喘呼呼,手脚好像都快断了一样。耳膜感觉就快被震破了,我喘着气,伸手擦着怎麽也擦不乾的汗水,简直就像水龙头坏掉哪。我这样想着,扭动喇叭的音量旋钮,等声音变小後,这才赫然惊觉,原来门口一直有人在敲着,敲击声充满暴力感,彷佛门外的是一只狂恶的野兽一样。
难怪我总觉得音乐当中好像有个错拍的砰砰声,还以为是特殊音效!敲那麽用力是怎样,你家失火了吗?老娘可没有灭火器可以借你喔!
「干,你这个死胖子,你想发疯就到外面去,不要害死我们!」门口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生,看起来是挺帅的,只穿着黑色背心跟短裤,露出的都是健壮的肌肉。不过他一点也不和善,面露凶光地正瞪着我,可说也奇怪,他手中居然捧着一碗泡面。
「我……」我很想问他,我到底怎麽了吗?也不过就是音乐稍微大生了点,有这麽严重吗?本来我是打算要吵架就奉陪的,但见他长得好看,当下火气立刻就消了,好声好气地,我问:「怎麽了,我吵到你了吗?」
「你他妈的很吵也就算了,但是你跳什麽跳!干,弄得跟地震一样,天花板的灰尘都掉下来了!」他把那碗泡面递上前,果然面汤里真的漂浮着很多灰灰白白的粉尘,还有一直快被淹死的小蜘蛛在那里挣扎,可是说真的,我觉得那味道还挺香的。
「对不起。」没想到居然会有这种事,这栋楼有那麽脆弱吗?我决定先道歉,头低得不能再低,语气满是谦卑。
那男生大概也懒得跟我计较,他哼了一声後就准备转身离开,而也就在那当下,我抬起头来又叫住他。
「干嘛?」
「不好意思,可以请问一下吗?」我很想压抑住这种渴望,可是那实在太困难了,我忍不住,忍不住,真的忍不住,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我还是问出口了:「你那个……那个……请问你那是哪一牌的泡面?」
-待续-
我是周阿胖,但我不是胖,只是身心都宽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