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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是打算把我舅舅的婚礼,当成尾牙的摸彩晚会来办吗?」笑个不停,江承谅打开公司的产品型录,他说:「参加婚礼还送家电,这种事大概只有你想得出来。」
「当然不是送那种电视机或冰箱之类的大型家电呀,我要的是精致一点的小东西。」骆子贞解释了一下构想,因为包场婚宴的桌位席次很有限,颜真旭透过程采所传递来的消息,他这一场只打算邀请亲近的亲友莅临,所以希望做得更精致一些。也因此,骆子贞才想到,既然宾客人数易於掌控,当然也就能够从中发想,她预计拨出一笔经费做为来宾的回馈礼,而点子动到江承谅身上,反正他们公司也属於颜真旭旗下,肥水不落外人田,不但能够拿到最大的折扣,还能表现婚礼主人的大度,这有什麽不好?
「无所谓,看你想要什麽,只要是我的能力范围内,数量跟价格都好谈。」江承谅想了一下,又说:「就算超过了我的职权范围,相信只要把我舅舅的名号抬出来,我们业务部的经理也不敢不听话。」
「话可别说得太满,万一到时候折扣压不下来,丢脸的可不只是你跟我。」骆子贞一笑。
「放心吧,想怎麽样都可以,」江承谅一拍胸,说:「随便你。」
那瞬间,骆子贞忽然全身一颤,原本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在工作的事情上,但「随便你」这三个字一入耳,她却一霎时失了神。
「没事吧?身体不舒服吗?」江承谅察觉有异。
「没事,还好。」赶紧收摄心神,骆子贞努力想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要不要休息一下,你可吓了我一跳。」
「不用担心,没问题的,真的。」摇摇手,骆子贞急着说。
一整天在公司忙得还不够,下班後她约了江承谅,不去什麽餐厅之类的,只在咖啡店里继续讨论工作的事。脸上其实已经满是疲态,但真正让她失神的,并不是因为这些繁杂的事务,而是为了一句当年李于晴常挂在嘴边的话,这区区三个字,不但让她工作分心,更重重敲了一下她的心坎。
很坚持不让骆子贞自己搭捷运回去,讨论结束後,江承谅伸手要拦计程车,然而骆子贞却问他赶不赶时间,如果有空,她还想走走。那三个字的冲击太大了,她必须得要平复一下才行,否则可能无法好好面对那种直接回家之後,更深沉也更难招架的寂寞感。
只是能走到哪里去呢?顺着人行道漫步,骆子贞忍不住抬头望天,台北的夜空没有漆黑一片,反被地面上各种光源映得五颜六色,她呵出一口冻气,望着嘴边的白烟消散,心里很想知道,这个寒冷的冬天究竟何时才会结束,都已经过完年了,也很久没听过雷声了,春雷哪时候才会响起?能不能在春雷响起时,让自己跟蛰伏的虫子一样,就这麽惊醒过来,然後再次回到充满生机与朝气的那个样子,而不是如同现在这样,迷惘、困顿,还有数不清的复杂思绪。
「你好像有很多心事。」江承谅陪在旁边,安安静静地走了好一段路,也陪她看了半晌的天空,最後又陪她在街边伫立良久後,这才开口。
「想要不回头看,需要很大的毅力。」骆子贞回头,一整排的行道树上,都缠绕着璀璨的蓝紫色灯泡,缤纷亮眼。这一幕本该充满浪漫气氛才对,然而光线投映下,她却只感觉到无比的寂寥。
「人怎麽可能完全不回头看呢?」江承谅说:「只要在看完之後,记得继续往前走就好了呀。」
「你不知道我走得有多累。」骆子贞叹气。
「虽然可能不太讨喜,但我忍不住想说,或许你需要的,是一个能陪你回头看,但也能陪你往前走的人。」
「陪着一起回头看?怎麽,难道你不介意自己的女朋友,是个抛不下过去回忆的人吗?」
「只要她愿意与我一起分享回忆的话罗。」江承谅耸肩,「本来就没有人可以断开所有的回忆,只这麽片面性地活着,谁都会有偶尔想回头看一下的时候,天经地义嘛。爱一个人,必须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陪她一起欣赏回忆里的一切,把那些自己以前来不及参与的,一点一滴慢慢补回来。」说着,他解下围巾,裹在骆子贞的肩膀上,忍不住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谢谢你,但是,或许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低低的声音,骆子贞说。
「那正是我现在最想给你的。」江承谅点头,有点畏缩与胆怯,但还是轻轻把女孩揽进了怀里,他说:「不管答案是什麽,都等你。」
在那样的怀抱中,骆子贞觉得感动,可是同时拢上心头的,却又是一种愧疚。她很久没被一个男人抱住了,可是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在此时此刻,想起的竟是当年被李于晴拥抱着的感觉。
而同一时间,李于晴其实也想起了她,就在这城市的另一头。他独自坐在熙来攘往的街边,眼里看不见过往人车,视线直盯着地上的几片碎纸,多希望这时能有一阵风来,吹散那些纸片,吹散这个不再美丽的梦。
一个多钟头前,谢筑宁问他,到底杨韵之为何要转交一张发票,那发票明细开的是什麽,而李于晴知道她迟早会问起这件事。打从在服饰店开幕庆後,谢筑宁就开始用那种眼光在看他了,一种冷漠中带着猜疑,亲近里又藏着疏离的眼神,让他非常难以承受,就算谢筑宁忍得住不问,或许他自己也会按耐不下,把秘密给揭开来。
那时,就在这路口,他来接谢筑宁下班,原本还讨论着晚餐要吃什麽,但一讲到要不要多花点小钱,吃点比较精致的东西,谢筑宁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问他,到底那天杨韵之转交的,是一张什麽发票。
他以为两个人会吵架,甚至吵到不欢而散,但他万万没想到,当谢筑宁接过那张发票,看了几眼之後,却是没有多说半句话,只当着他的面,把这一张薄纸撕成碎片,在纤手一挥,纸片扬空的当下,她转过了身,朝着前方走去。没有晚餐,没了争执,没了对话,也没有回头。
他一屁股坐下的地方,其实只是家打烊的银行门口,铁卷门早已拉下,这墙角很黯淡无光。不晓得坐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空荡荡的脑袋里还能想些什麽,他只觉得浑身无力,像瘫痪了一样,过了许久之後,高跟鞋的足音靠近,他这一抬头,才发现是谢筑宁去而复返。
「我只是想问你,她值得你这样做吗?」女子口气冷淡,几乎不带情感。
该怎麽回答,又能怎麽回答?李于晴也说不上来,他对自己这种矛盾的感觉非常痛恨,眼前的这个人,是他应该深爱的对象,也是他最不该怀藏秘密的对象,可是偏偏自己却对她撒了谎。他无法去细思,到底骆子贞值不值得他这样做,反而更急着想厘清,自己到底为什麽要撒谎?
「我们分手吧。」然後,当他还在脑袋里翻箱倒柜,试图整理出一点想法,但却徒劳无功的挫折之际,他听到谢筑宁淡淡地说。
「我……」那瞬间,李于晴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
「你根本不爱我,不是吗?」谢筑宁说:「又或者,公平一点说,是我们没有认真爱过彼此。我们的爱情,只是一种各取所需,只是一种互相取暖,也只是一种对应关系。我偶尔需要有个人陪,所以你在;你需要一个人来填补骆子贞不在之後的空虚,而我刚好出现,不就只是这样吗?现在她回来了,又一次走进你的世界了,於是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跟着失衡了。」
「筑宁……」李于晴颤抖着声音。
「这件事,你没有错,而我也不怪你。撕了那张发票,只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输了,而因此心有不甘而已,但那不干你的事。我们之间原本就没有未来可言,这种相处模式,迟早都会出现问题,她也只是一个催化剂,对吧?」谢筑宁深呼吸了一口气,又说:「既然这样,那就顺着这个机会,把我们的关系也一并解决了吧,好吗?从此以後,你要怎麽去研究,到底骆子贞在你心里,还有多少分量或影响,那都与我无关了;本来你跟骆子贞,还有她那一群朋友们的关系,从来也不是能说断就断的,我不想干涉跟过问太多,但也不想搅和在那里头,爱情对我来说,不是什麽让人提得起兴趣的游戏,所以我不玩了。」
「不玩了?」李于晴抬起头来,语气里充满不可置信。
「对,不玩了。」说完,她再一次转身,而且真的不再回头。
然後李于晴想起了骆子贞,而不过几条街远,那一段被蓝紫色灯泡满满缀饰的行道树边,江承谅抱着女孩,在很近的距离下,凝望着她的双眼,从眼神里看到她满是伤口的心,於是,他给了一个她没拒绝的吻。
-待续-
愈是冰封的酷寒,我们才愈感受到心的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