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紫伶仃 — 猜疑篇 第五章 小璇

十一月末的周六,冬意渐浓,阳光从窗外照在书桌上,却减不掉叶影摇曳带来的寒意。

午膳时段,自修室内人影稀少,但书本和文具散落在每一处角落,散发出考试将近的挤拥感觉。

基站在电梯大堂,看着糖粘豆般的两表姊妹。半年前游走在这两个小女孩当中,到了今天,玲依然是小鸟依人,只是多了一分阴沉;婷婷变得更成熟,却总是挂着一抹哀伤。虽然婷婷少了当日那份少女的纯真,但散发出一股女性的自信,令基更情不自禁。悲剧发生以後,和玲一起也是本於责任多於感情,早知自己对婷婷是念念不忘,就是欠缺坦白的勇气。婷婷突然又走进了自己的世界,对玲的厌倦不由得加深了,但未知婷婷会否接受自己,而两表姊妹又总是走在一起,自己也甘心走在二人身後,只是对玲的冷淡就更明显了。

为自己的冷漠找借口,天就是最好的工具。

两表姊妹还是在说过不停,丝毫没有介意她们在电梯大堂已待上了五分钟,只是基表现得有点不耐烦:「吃个午饭,用不着执拾这麽久!」

自修室的门像是回应他的呢喃,天就从门後走了出来。婷婷看见他带着背包一起,奇怪的问:「天叔,你不回来了吗?」

天拉一拉肩上的背带,露出尴尬的笑容。

「你的表情无时无刻都在出卖你。」婷婷一副已知悉真相的口吻,「佳人有约?」

基和玲还在猜度话中之意,天的脸就倏地红了起来。

「婷婷这麽一说,我才发觉你今天的衣着,好像比平日顺眼了啊!」玲说。

「不过是穿得正常点吧,只怪他平日都穿得太敷衍。」

玲点头附和表妹的总结。

「约了谁?」基问。

「是曼儿看不过眼你的打扮,要你这麽穿吗?」

玲说来认认真真的,却逗笑了基和婷婷。基看到婷婷和自己一致的欢容,竟有点感到幸福。

婷婷没有察觉基的暇想,拖着表姐走进无人的升降机内,待两名男孩也走了进来,便按下关门键。

「表姐,你单是看天叔的脸,也应估到他的约会对象不会是曼儿;再加上我们说了这麽多,他还是一言不发,就可以肯定是那人没错。」

「何灵慧?」

天没有回答玲的惊叹,但面上的红就已是最清楚的回应。

「我……说是要答谢她的药膏啦!看看我的脸,全凭她的药膏才会复原得这麽快。」

「说不定是爱情的滋润,加快了你的新陈代谢。」

曼儿不在,婷婷就成了天最大的克星。

「你想答谢她,还是要她肯出来才成事呀!」基搭着天的肩膀说。

天不否认他俩的关系突飞猛进,更想道出当晚快要接吻的一幕,但怕别人觉得自己在炫耀,加上慧当晚最终只是无言的跟在志超身後离开,还是觉得不说为妙。

众人坐在餐厅内,点了餐,天就表现得更坐立不安。

「紧张吗?」婷婷近乎挑衅的口吻说。

「第一次跟女神单独约会,会紧张是正常吧!」基代他说出了男性的心声。

「但你跟她不是经常一起吗?」玲反问道。

天对於玲的话摸不着头脑。

婷婷看到他那副傻兮兮的样子,就真觉得他是笨得有点惹人怜爱:「表姐指你送她回家的路呀!」

「两回事嘛!」天澄清说,「那时她是被迫的,现在她是自愿的。」

「你终於明白她被你迫得多苦。」

「婷婷,你就不是再挖苦他了。」玲开始感到天的难堪。

「话说回来,志超昨天怎麽了,竟当着全校面前数落自己的表妹?」基把话题拉开,免得天被婷婷嘲笑得哭出来。

「是啊!你不是说志超对慧有意思的吗?他怎可以当众贬低自己的表妹?」

婷婷不知就里,只是静静的听着各人的描述。

天叹了口气,也不知从何说起。

「他对慧有没有意思我不敢说,倒是颖向我说过,志超跟班上的男生们放话,说翠仪是他下一个征服的目标。」

「哪来什麽翠仪?」婷婷听得一头雾水。

「我校的校花。」

「比慧更美?」婷婷不相信天口中说的校花。

「翠仪的美完全是不同层次。」玲明白婷婷的怀疑,加入说服的行列,「不单是外表,整个人也完美得连身为女生的我,也感到佩服。」

天和基也点头附和。

「那校花小姐应该看不上志超吧。」

「所以他昨天在音乐比赛中,当着全校面前在台上向她示爱。」基简洁的说出重点。

「结果?」

「被狠狠的拒绝了。」玲说,「然後就公开向天宣战。」

「宣战?」

三人同时点头。

「是运动场上,还是情场上?」

婷婷一针见血,天听罢更感无奈。看了看腕表,就拿着背包站起来。

「哦,时间到了吗?」婷婷说时笑得诡异。

「待会向她问个清楚吧!」玲说罢送上祝福的一笑。

「不要听表姐说,」婷婷眼中闪着送上信心的光芒,「天叔,先在情场胜他一仗吧!」

基笑着同时,也带着自己独对双姝的无助。

初冬的黄昏来得特别早,刚过了四时,散落在公园内的树影拉得长长的,加上遍地的黄叶,四周满载着夕阳的金光。天当然不是初次在冬日的周末黄昏时份走到维园来,初中时的冬季,也是在这公园的缓跑径进行练习,只是从来没察觉,有这麽多的情侣。

坐在长椅上,看着眼前满是摇控船的喷水池上载浮载沉的落叶,洋溢着恋爱气氛的季节,特别令人感慨。

前天晚上,靠在唇边的那张脸突然就因志超而变得慌张不已,到底他俩是怎麽样的关系?令人摸不着头脑,也不知从何来的勇气,天竟然主动提出约会;更诧异的是,慧爽快地答应了,还主动提出时间地点。

喷水池旁边竖着的大钟,显示比约定晚了十五分钟的时间。

当然不会怀疑这个约会是骗局,但天还是在担心着:会否听错时间?到错地方?约错了日期?还是她临时後悔,所以爽约?

他依然乐意等下去,为喜欢的人而等待,也是一种幸福。

落叶一片又一片,无力地飘落到池水上,软软的摊着身子,然後又是另一片。放眼一看,半边池水都已映着金光,充溢了他半边心神。

「对不起,来晚了。补习班迟迟不愿放人啦!」

慧的声音召回他半边魂魄。

白色的长袖围领绒毛衣,套在黑色百褶长裙之上,没有束起学校指定的马尾,长发整齐的散在肩膀,在白绒衣上更显光泽,风吹过时摇曳着身後的阳光,就像披着一幅闪耀着黑色的瀑布。衬在白雪般的肌肤上,配合得天衣无缝,而她脸上的红晕,就是大自然最佳的化妆品。

「虽然不是第一次,但被你这样定睛看着,我还是会不好意思的。」

「啊!对不起……」

移开目光,想到自己的无礼,早前构思了要说的话,就吞进肚里,爬不出来。

「刚从补习班过来?」

「是啊!就在这附近,所以那天晚上才会匆匆忙忙的约了在这里。抱歉啊!」慧合十低头。

「不!不!这里很好!只是……」天偷偷环顾四周总是成双成对的身影。

「只是什麽?」

「不!不!没有……只是想说……你今天很美。」

「我认识的你,不会说这种话的。」

「这不是轻率话。」天慌忙澄清,「是真心的觉得是呀!」

「你这麽一说,就变得更轻率了!」

看到她突然一脸严肃,就更不知所措。急欲要解释之际,她苦着脸,拉着他的衣袖就走起来。

一如以往,他走在她半步之後,不同的是,两人的脚步都少了走回家时的沉重,多了点轻快。不知她要走到何处,他一贯的紧随其後。

「那天晚上,志超没做什麽吧?」

「他是我表哥,可以干什麽?」

看不到她说话时的表情,单凭语气,天猜不透她的心情。

「看到他当晚那副凶相,当然会担心吧!」

慧听到天提及表哥那张脸,也不禁心头一栗。

「似乎你比我还在乎表哥呢?」

「那当然吧!他说过不许我接近你。」

她突然停住脚步,害得他差点撞上去。

「但没有说不许我接近你耶。不是吗?」

她主动的拉近两人的距离,他壮起胆子跟她并肩而行。

「放心吧,表哥针对的是你,不是我。」慧满不在乎的说,「所以不用担心我,担心你自己好了。」

看到他面铁青一片,竟如此认真对待自己的捉弄,慧笑了起来,这刻,笨拙的他才如梦初醒。

「那麽,志超知道你今天和我一起吗?」

「我不用事事跟他报告吧!」

是自己太在意志超了,才不知道一切都是杞人忧天。

「昨天他在音乐会上……」

「你除了他,没有别的话题了麽?」

慧双手交於胸前,噘着嘴儿,他立时双手掩嘴,头左右摇过不停。

「惹火了我,给你惩罚。」

「不是要我跑圈就可以了。」

她指向天身後的小食亭:「我要烘饼,草莓味的!」

「很贵耶!」天的眼睁得快要跌下来。

「那你给我抢回来好了。」

「给你多抢一瓶绿茶好吗?」

她满意的笑着点头,天就转身离去。

这些就是打情骂俏吗?她不知道,只知道现在两人的直率,感觉很窝心,硬要具体描述,就只可说是甜蜜,正如自己脸上流露的表情一样,甜甜蜜蜜。

周末的公园内满是情侣,我当然知道呀!所以才会约你在这里,邻近补习社是藉口罢了。小时候看到情侣们在公园内的浪漫,少女们总会憧憬啊!

热烘烘的草莓烘饼传来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慧礼貌地接过烘饼,待他坐到铺上黄叶的长椅上。

「这算是谢谢你的药膏,和关心了。」

「你也这样谢过了王彦的关心了吗?」

冷不防会提起王彦这名字,天先是一愣,然後带点蛊惑的笑着说:「除了她,你没有别的话题了吗?」

她把脸别过一边,迳自吃着热气腾腾的烘饼。

「很烫耶!」

她单手掩着嘴嚼中的嘴巴,看到他嘴边留着滚滚的巧克力酱。

「为什麽男生总是点巧克力的?」

「正因为我会点巧克力,才证明我是男生耶!」

「是啊!你这麽胆小,是需要做点什麽来证明自己是男生的。」

他用手拭去嘴边的巧克力,再抹到她的脸上去。

「很脏耶!」

说罢,就捉着他乾净的手往脸上不停抹。在那顷刻肌肤传送着温暖,彷佛也带着电流,刺激得两人都面红耳赤。静谧了,两人手上拿着的那片微温,霎时间就成了他俩各自的全世界。

小食亭前的小路上,游人络绎不绝,有老有嫩,有男有女,有单身的,有带着小孩的,但更多的是一双一对的。天空比刚才染得更金黄,树影变得更长,彷佛把时间也停住了。

慧拭走了点缀着发梢的小黄叶,他已把自己手上的包装纸取去,走向不远处的废纸箱。在他身边的时候,总会有一种被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安全感。跟他其实认识不深,但像有股魔力,让自己不自禁地向他投去。在这个渐转寒冷的季节、在这落叶满天的公园、在这散满余晖的时刻……不知为什麽,就是觉得跟他一起时十分舒畅,也是一种幸福。轻依着椅背,仰望着彩霞满天,脸上绽放着已遗失多时的笑容,陶醉在这冬夕当中。

听到他回来的脚步声,就急不及待跟他说下一个目的地:「接着我们到……」

令她打消了四处逛的念头的,不是他是脸上的那份无助,而是令他这样无助的原因:一个紧捉着他衣袖的小孩。

「你的亲戚吗?」

天脸上的无助依然,一左一右的摇着头。

「你认识的吗?」

他瞄一瞄旁边这个小孩,五至六岁左右,紧及自己腰部的高度,穿上大上一码的连身牛仔裤,顶着鸭舌帽,低垂着的头令帽边遮过了脸孔,左手放在连身裤的外袋里。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孔,但天生命中,并没有结识这个年纪的亲友。

「你拐带儿童?」

「倒像是我被他骑劫了吧。」

「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

小孩把头垂得更低一点,慧只看到他的嘴依然是紧闭着:「迷路了吗?」

「这里很大吗?怎麽会迷路?」

「他不过是小孩,你们男生们可以多点爱心吗?」慧边说边瞪着无助得快失去耐性的天。

难得跟她一起,却要照顾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孩,自己的烦燥是理所当然吧!

「走吧,我们陪你找妈妈。你在哪里跟妈妈走散的呢?」

「找妈妈?」天露出夸张的惊吓表情。「不是应把他送到派出所吗?公园这麽大,如何找?」

「谁刚刚说公园地方不大的?他妈妈也必定紧张的在四处找他,帮忙看看四周有谁神色慌张在找人吧!」

「找到了。」

慧喜出望外的朝他的视线望去:「哪里?」

「我们就是。」

她的脸色一百八十度改变,然後猛力搥在他的臂上:「认真点吧!不要害他哭起来。」

「看来会哭的只有你一个而已。」

小孩抬头看着她,脸上却找不到半点恐惧神色。似乎真的只有自己在慌慌张张,只好努力平复心情。

看到她在深呼吸,天忍唆地说:「母性吧!我了解的。」

说到母性,慧再凶不起来,这话对女性来说,是再好不过的赞美话。终於,还是被他逗笑了。

这时,小孩也展现了一道灿烂的笑容,像是回应她的喜悦。而原本拉着天衣袖的小手,不知何时已变成拉着他的尾指。

「这孩子很喜欢你呢!」

「嗯?」

「孩子很诚实的,他愿意跟你有接触,是信任的表现喔!」

天的心里只想到:你又愿意跟我接触吗?

「他在拉着你的手,你就好好的牵着他吧!」

原本是要牵你的手,为何会变成牵这个小毛头的手?虽是不情愿,天还是敌不过慧的温柔。

「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慧展现了他提及的母性,并将它发扬光大。

「我叫小璇。多多指教。」小孩咧嘴而笑,以不寻常的礼貌回答了慧。

天却现出了另一个难看的面色,除了因为他的过份礼貌之外,还有因为他的名字:「小璇?不是女孩子用的吗?」

「不要理这个坏人叔叔,姐姐带小璇找妈妈好吗?」

「叔叔?」

没有理会「叔叔」的抗议,慧牵着小璇一直放在连身裤袋里的手,再次发挥母性的潜能。然而小璇并没有甩开「叔叔」的手,慧就好像一列三卡火车的车头。

「小璇,留意妈妈在哪儿,知道吗?」

「我看他似乎更热衷被你牵着呢!」

「小璇比你可爱,我也宁愿牵着他。」

这是斗气话,还是在暗示她有想过要牵着我?天不自禁又想多了。

公园内的灯光亮了起来,渐渐掩过落霞的余晖。南燕们像被惊醒似的拍翼远走,更多的落叶漫天,在路人和灯光间,织成飘飘荡荡的影子网,落在情侣们的脚边。

更多一双一对的情侣走在路上。

走了近十五分钟,没有碰上任何表现慌张的母亲,小璇也没有任何特别反应,慧开始怀疑是否该带他到派出所去。

一路上,再也没有听到天的「抗议」,不是因为他同意她的决定,只是因为他愿意尊重自己的选择。

在她看来,男生对女性的尊重,是不可多得的温柔,又令她想到另一个没有这份温柔的男生。

为什麽总是将他俩作比较?是啊!就因为这两个男生,就似是男性的两极化,是位於两个极端的男生代表。

一定要在这二人中选一个吗?

「这样不是办法的。」天说。

「我不想把小璇弃在派出所。」慧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像赌气般说出此话,是不甘心被他质疑自己的决定?还是因为惯了被另一个他所支配,而无意识的在反抗?

「不,我不是要到派出所,只是……一路上也是你领着他到处走,不若让他带我们到失散的地方,小璇也不用跟我们白走几趟。」

若要说他最令人不悦的缺点,就是他的细心会令女生也感到无地自容。而事实上,小璇又真的没参与整个搜寻行动,只有自己在空着急:「小璇,不若你带我们到你走失的地方,好吗?」

小璇笑了笑,左手指向前方,右手依然紧握着「叔叔」的手。

「走吧!」慧牵着小璇的左手,让小璇带着二人前行。

「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他的爸爸。小孩子很少会这麽黏在陌生男子的身边。」

「我可不觉得这是份福气。」天口里说不快,但手却从来没放松过半刻。

虽说小璇是发力向前跑,但对两人来说,只是跨得比平常大步而已。拐了两个弯,三人又回到之前的小食亭处,小璇松开了两人的手,四处跑、四处看,未几,就停了下来,双手收进裤袋,头垂得低得让鸭舌帽掩住了整个脸庞,就像最初出现时的样子。

「你妈妈原本是在小食亭吗?」慧努力掩住心底的不安。小璇没作声。

「看来我们真的拐带了他耶!」

「那怎麽办?」

「这麽一来,派出所是不能去了。」天蹲下来,跟小璇说第一句话,「你知家在哪里吗?」

小璇用力的摇着头,眼里流露出先前所没有的伤感。慧怕小璇会哭出来,连忙安慰:「不要紧张,我们会找到妈妈的。」

「我不是紧张,我是肚子饿了。」

「紧张的由始至终也只有你啊!」

慧一手敲在他的头上,小璇看到天狼狈的样子,又笑了起来。

「不若你带他回家吧!」天边按着头边站起来。

「不要傻了,快点带小璇再找一下吧!」

慧牵着小璇的手,走到小食亭外的露天茶座打转,天刻意跟在後头,免得又被他牵着手不放,他自问还未到父爱泛滥的阶段。

「你不会真觉得一个走失了孩子的母亲,会安然地坐在这里边喝咖啡边等孩子吧?」

「那你有更好的点子吗?」

天极力隐藏,免得被她看到自己在笑,但见她一副严母的嘴脸,还是吐出了「吱」的一声:「问问他母亲穿什麽颜色的衣服、什麽发型,会不会稍有帮助?」

还没待慧开口,小璇指着小食店的冰淇淋:「我可以吃冰淇淋吗?」

看到小璇眼中的请求,慧的母性又盖过了理性,把目光移向「叔叔」处。

「想也别想,这不折不扣是拐带行为。」

「又不是要你付钞!」心里嘀咕着男生就是这麽小器,「带小璇找个位子坐下吧!小璇,跟叔叔到外面等好吗?」

天高举双手:「没有叔叔啦。」

小璇突然就向外跑去,吓得「叔叔」也跟着往外追。

捧着三杯冰淇淋,慧走向站在电灯柱旁的两人,见到天一脸无奈的站着等,但手还是紧紧的捉着小璇。口中说着不满,心里还是着紧这个小孩,一道温暖的感触就倏地洋溢在慧的眼中:「他会是个好爸爸呢!」

小璇意外的有礼貌,跟慧姐姐说道谢,还会待她先吃第一口,慧就更疼惜这个孩子了。

再没有残留的余晖,不论街灯如何的装着昏黄,也欠缺一种暖意和生机。才六时多,公园的游人逐渐散去,四周突然就像静了下来。小食店打烊了,露天茶座的照明灯熄灭了。

一左一右牵着小璇的两人,最终也是无计可施,到派出所已是唯一的选择。要如何解释为何要一句钟才带走失的小孩到派出所?还是把小璇弃在派出所门外,然後溜之大吉?但小璇还是会供出两人,总不能要个六岁小孩作假证供吧!两人也没作声,但心底也必定在烦恼着,倒是小璇跟妈妈走失了一句钟,依然没有显现不安——除了撒冰淇淋的娇。

派出所就在公园出口处,已清楚在二人眼前。慧看了看小璇,想到快要把他交到穿着制服的陌生人手上,竟有点儿舍不得。天像了解她的心思,突然止住了脚步。

「我……可以上一个厕所吗?」

换着平常,她一定会有意见。但这刻,好像为了跟小璇多聚一会,只是笑笑的,就拉着小璇站到一旁等待。

派出所就在不到二十步以外,她除了不舍,还感到不安,巴不得就在此时有人来跟他相认。

「姐姐,我很羡慕你啊!」

「嗯?」慧对小璇突然说的话感到莫名其妙。

「我长大了也要像姐姐一般。」

「小璇,你应该以哥哥作榜样,要有男子气概啊!虽然他也不太靠得住……」

小璇现出两个男生脸上难得的酒窝:「但我还是十分羡慕姐姐啊!」

「为什麽?」

「因为哥哥很喜欢、很喜欢姐姐呢!」

从小孩子口中吐出的这句话,份外有杀伤力,她万没想到,自己会因小孩的一句话而变得一脸赧然。

「你很热吗?」天搓着沾满水珠的手。

「你就是如此不解风情。」慧心里抱怨着,但口里没说一句,回避着他的视线。

小璇保持着带有酒窝的笑容,一左一右的就牵着了两人,没有人踏出第一步,因为大家都明白将要面对怎样的刁难。

公园入口游人如鲫,已不再是一对一双的情侣,反而多了携着幼子的母亲。不知是幻觉还是错觉,总觉得每个妈妈都向着他们三人报以微笑,彷似在表扬这对年轻父母。

天看了看左侧的两人,再瞄向自己那只被紧握着的左手,便明白为什麽会这样惹人注目。但心里不但没有难堪,反而觉得很自豪:如果她真的可以成为……

「走吧,小璇妈妈会担心的。」

口里这麽说,但蹒跚的步伐展示了她的犹疑。

一个男生,跟一个女生,因为各自的想法,都提不起前行的一步。

「姐姐,我也可以上一个洗手间吗?」

「啊?当然啦,要哥哥带你……」

「不用了,这些事我还处理得来。」

当她正要坚持的时候,嘴巴止住了。

当他正要带领的时候,动作停住了。

小璇把右手牵着的,拉到左手牵着的那里。就是这一瞬间,两人终於手牵着手,小璇在他们还来不及反应,就悄悄的走开了。

两人悄然对望,手里的暖意是无比的陌生,又像是隔世重逢的熟悉,互相吸引着,谁也不愿先放手。

她感觉到,切切实实的感觉到,捉着自己的手在慢慢放松,但当以为会松开之际,又像黏住了的分不开。两人指头的肌肤间,就似有着无形的吸力,虽然大家都没使气力,一双垂在冬夜半空中的手还是如胶似漆。然而,牵着的手并没有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两人都没有勇气向对方走近一步。她移开了对望中的目光,却没有移开被牵着的手。

轻轻的、隐约的感觉到他手里的暖意转浓,浓得脸上也一片泛红。不是因为被牵着的羞怯,而是为着自己竟有点儿期待他握得更紧而感到羞怯。他越握越紧,彷佛一不留神,她的手就会从手中溜走,昇华到冬夜的冷风当中。

被紧贴着的肌肤,暖意洋溢,连小指头也蠢蠢欲动,轻轻扣着他的手,回应他寒意中热情的呼唤。

幸而偶有落叶跑到头上去,好让两人知道时间并没有静止过来。彷如隔世的漫长,其实才不过五分钟。比起天长地久还有很远,但对六岁小孩上一个厕所,就略嫌太耐了。

「小璇这个厕所,会不会上太久了?」慧欲以话题打破彼此的沉默,手,依然让他轻轻扣着。

虽然这肌肤接触是这样诱人,但久持不放还是会令人尴尬。

「我进去看一看吧!」找到了理由松开了手,也是对尴尬的一种解脱。

看着他快步的走向洗手间去,手中那股微温依然滚烫着,他的喜悦和期待,都一并残留在指尖。虽然挂心着小璇,心里其实更着紧如何让他再提供这份温暖。

回来了,却只得满脸慌张,气喘如牛的他。

「找不到小璇啊!」

「呵呵!」

穿着制服的警员装出刻意的笑容,努力地安抚着这对受惊的青年男女。

「放心吧!」另一名坐在凌乱不堪的写字桌後的警员,冷冷的回应说。从刚才怯怯的走进派出所到现在,他也只是死盯着眼前的电脑显示屏,「那个小孩总是到处找情侣下手,就是为了骗来一杯冰淇淋,然後就会消失无踪。他并不是走失的小孩啦!」

两人回想小璇的行为举止,的而且确不像是走失的小孩,反而像自信满满的骗子。

原本紧张兮兮的心情烟消云散,两人步出派出所时都松了口气。想到刚才被个小孩子耍得团团转,虽是不忿,但认真照顾他时的丑态,就逗得他们忍不住相对而笑。

天空的昏黄变成了一片灰蓝,在大树乌黑的剪影中,隐约闪着微弱的星光。公园的小径静寂了,却依然是遍地金黄。

并肩走着,蹒跚的步履拖着沙沙的树叶声,两人漫无目的的向着公园中央走去。

偶尔的偷偷瞄向旁边的她,长长的秀发被卷着落叶的寒风吹得骤升骤降,她轻举着双手,拨动着随风散落的乌丝。漆黑得像溶入了在夜空中的发丝,更显出她肌肤的雪白,彷佛白得透着寒意,他想像到的却是一股温暖——轻触着她手时的温暖。

在地上缱绻着的败叶,是一种看得见的寒冷。

「你……冷吗?」

「嗯,还可以。」她的手依然按着随风飞散的长发。

「那麽,你的手……冷吗?」

纵然不是说起来结结巴巴的,也不难听出他话中的企图。对这麽笨拙的桥段,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的手也不冷喔。」

他收起了悬在半空的手,只想那昏暗的灯光映不出他烈阳般滚烫的脸,只想那秃枝的摇曳盖得过他战鼓般擂动的心。现在的尴尬,无处可躲啊!

她垂下了手,任由发丝在风中飘逸、在脸上游走:「但还是会想得到温暖。」

不知她鼓起了多少勇气说出此话,只是发梢适时地掩过了她的脸颊,漫天星宿也窥不透她红脸下的羞怯。

这明明白白就是一种同意,甚至是一次邀请,但对笨钝的他来说,还是要犹疑上半天。想到今天多次的肌肤接触,如初雪的柔滑,就很难让人按捺得住。雄性的冲动短暂地支配了他的手,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意志,但手中传来的微温,触到的滑溜,就平复了颤动的指头,彷佛五兄弟找到了停泊的港口。

两段搏动不同的心跳声,在嫩凉苹风垂暮落叶当中,透过粘连的掌心,无阻碍的交流着彼此的前世今生。

步伐并没有因沉默而停顿,反而变得前所未有的一致。公园的小径为他们铺上更金黄的地毯,风和树为他们合奏着轻渺的乐章,路人纷纷回避,斑驳的灯和影为他们数算着时间的流逝,纵是漫漫,也是匆匆。喷水池的淙淙已不再遥远,再浪漫的路还是会走到尽头。

谁知这不会是更浪漫的开始?

两旁的树影渐次消失,喷水池远方是灯火通明的大街,途人络绎不绝。

身处这边的两人手牵着手,彷如仙侣般遥看着远处凡间喧闹的俗人。前方路上汽车呼啸而过,为逐出仙界打开了序幕,水池旁边嬉戏的小孩,欢欢喜喜的叫唱着迎接他们重回人间的哀歌。

两人似有共识地,走向一棵紫伶仃树下,身体就像溶入在暮色当中。

慧的白色毛衣依在昏暗的树干上,还是一样醒目,但更吸引天的,是荡着碧波般的双瞳。

「刚才小璇的事﹐真的十分荒诞。」

慧听罢回忆昔才的景象,笑了起来,却没有回避他的凝视。

「你刚才那个母亲造型,可是十分失败耶!」

想到刚才自己母性大发的模样,渐流露出一丝羞意。

天深深的吸了口气,接着的话似乎要鼓足他的勇气。话还未说出来,慧已赧然一片。

「我想……如果可以的话……下一次……我们一起牵着的……会是……我们的……」

话没说完,也已足够让两人也羞得抬不起头。

「虽然你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被逗笑的慧沐浴在他的目光之中,抬头之际,三两串发丝挡住了脸庞,他举起没牵着她的手,把发梢轻轻从脸庞沿着脖子扫到後头。清除了两人对望的障碍,他并没有移开脖子後的手。慧对这幕并不陌生,只是对象不同,心情也不同,一阵紧张感令她收紧了被牵着的手。他像是接收到讯息,把她的脖子轻靠向自己。

慧轻咬着抖动的下唇,期待的却没有发生。他只是把唇靠到自己的耳边,轻轻的,却是清晰的说:「慧,我喜欢你。」

他慢慢移开耳边的唇,慧感到自己在强忍着眼眶里的那股汹涌。他一贯的笨钝得不懂走下一步,手依然在轻抚着自己的长发。

一股劲风吹过,一片又一片的紫伶仃花瓣,在路灯下散透出紫色的光纹,满布二人的天空,围着二人的身影,徐徐降下。

不知是哪个动作拨动了自己的耳珠,一阵微弱的电流流遍全身。眼眶就要缺堤,她闭上眼,头不自觉的微微抬了起来。不知许久,只知许久,一份温暖而湿润的柔软,轻弹在她早已放松的双唇上。

风还在呼呼,摇摆不定的终於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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