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
深秋,漫山红叶经霜尤艳,染了层林。
乾燥,踩过那积年层层堆积的落红,脚下发出清脆的碎响。
高远而肃杀的气息。
小径穿林,远上寒山,绕峭壁,翻奇峰,眼前豁然开朗。
群峰耸峙,覆了秋色,满眼灿烂的金黄明红。
白水如带,奔腾而下,撞璧而回,绕了几转之後,向东不绝而去。
天空是深邃至乎浓烈的蓝,白云悠悠,随风而动,恍然凝望间,不知是山水回旋,还是心随云动。
天地悠悠。
岁月几何。
少时指点江山的豪情早已不再,而今,京华倦客,疲惫几许,苍凉几许。
白衣如雪,容姿如月,出尘的男子一路沉思,却不曾稍慢了脚步。
直至峰顶。
黑衣,橘发,峰顶风大,吹得衣袂发丝不停翻飞,勾勒出清瘦而笔挺修长的身姿,感觉到男子的接近而转过来的,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微蹙的眉心,琉璃色的眼,清俊秀致的容颜如此年轻,该是无所畏惧而意气飞扬的,但他不,泛着美好光泽的乾净面容上,只有一派不合年龄的肃然和沉静。
“你来了。”
“嗯。”男子有些出神地望着青年,“等很久了?”
“不……只是觉得这红叶……比去年更红了……”青年又回过头去,话语中有着悠长的叹息,和寂寥,“已经看了……五年了……”
应该说,已经被困了五年了吧……
朽木白哉记起了五年前初见黑崎一护的情景。
那时候,黑崎一护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神采飞扬,活力四射,在繁花似锦的江南,他明媚的笑容一如盛春撒了满眼满心的春阳,融心暖意扑面而来。
他们比剑,论武,游湖,登山,载酒,观花……多少赏心乐事,美景良辰,还清楚记得,少年曾醉态可掬地倒在了自己的怀里,安静可爱的模样便似一只乖乖收了利爪的猫。
是真的动了心。
可谁料,这个看来天真明净的少年,竟然是西域大天王教下任教主候选人之一,前来扰乱中原武林的利刃。
借着精绝诡异的刺杀术,少年墨黑的天锁斩月如漆黑的死亡之镰,收割性命,从江南,到淮北,一时间血雨腥风,人人自危。
被欺骗,被背叛的愤怒。
愤然质问,却只迎来冷冷的笑,笑里,是不曾见过的尖锐和讥诮。
是啊,能怪谁?只怪心没长眼,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单人独剑约战,订下赌约。
黑崎一护如败,则自囚於此一年,来年再战。
那并不是公平的赌约,再怎麽样,黑崎一护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年岁限制了功力的深浅,精於刺杀,不代表正面的决战中也能有如此战果。
但出乎意料的,少年同意了。
正当深秋,枫叶红时。
拼力一战,朽木白哉胜。
於是黑崎一护信守诺言,隐居山中。
第二年,第三年……每年枫叶转红之时,在此一决胜负。
可是後来,白哉才渐渐从各种管道得知,少年其实是身不由己,而他所杀的,反而是中原武林跟大天王教勾结的人为多——他只是想要自由。
这年,已是第五年。
感觉得到黑崎一护一年比一年精进的武功,过人的武学才华令他的脚步仿佛不曾有过滞碍,白哉如履薄冰,不敢懈怠。
只是,百尺竿头,小小进上一步都是千难万难,何况,在那些令他厌倦无比却不得不周旋的勾心斗角,权利、财势,名望……的角逐之中,他的进境,能如困居山中,心无旁骛的对手一般麽?
天锁斩月出鞘。
墨色的剑身无光而晦暗,似连光线都可吸收进那噩梦般的深黑之中,散发着令人心寒的杀气。
青年垂眼看着手中长剑,悠悠道,“白哉,你还想困我多久?”
“你说呢?”
“最好是一辈子,再不能祸害武林,对吧?”抬眼,一笑,沉郁了的面容恍似突然被照亮,洁白明媚的容光,令白哉有那麽一瞬间,几不敢逼视,“就算我说我不会再做什麽,你也不会相信,是不是?”
不,不是的……白哉想起了当日愤怒质问时,坦然承认所有的少年那冷淡讥诮的神情之下,一闪而过的悲哀和痛楚。
只是当时,被怒意蒙蔽的眼不曾看清,而反复回想之後,又无法确定,那是否是自希望而生的谬误。
“你是认定我不会相信,才不肯辩解的麽?”
“你说什麽?”青年一震,抬起了眼帘。
“不相信的人,是你才对,一护。”
终於对视纠缠在一起的视线,含了多少爱恨不能的痛楚和无奈。
一声龙吟,明净如秋水的千本樱,跃然而出。
寒锋凛冽,似可斩断世间所有难解的恩怨情仇。
人说慧剑可斩情丝,可是,为何要斩?斩断了,这苍茫浮生,还有什麽可以依托,做心的归处?
那一年江南,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怒马宝剑,飞扬少年,便似江南临水而植的柳,迎风自在,风华卓然,对自己绽开的,灿胜锦桃的笑颜,是记忆中难以磨灭的风景,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我一直在奇怪,为何肯应我约战的人,只言败了如何,却未曾约定胜了如何,一护,困住你的,究竟是胜负,还是心?”
深深看进青年色泽明媚的眼,白哉发现,这双眼,曾经清澈乾净一如山泉,似可轻易看透,如今乾净依然,却多了份难测的幽深,眸光流转间,轻易令人恍惚,待要抽回视线,却已是山重水复,不辨来路。
截断视线的,是青年手中呜呜鸣颤的天锁斩月,和削金断玉的话语,“因为你若败,便是死——我剑下从无败将,只有死人。”
“是吗?”
再无交谈,他们各自扬起了手中的兵刃。
兵刃未合,气劲先冲,数丈方圆内,杂草纷纷向外伏贴。
一叶绯红悠悠飘坠。
卷入对撞的淩厉兵气中,瞬间碎成齑粉。
足尖轻点,杀招出手。
一个是霜冷长河,金戈铁马的凄厉壮烈,如飒飒西风,挟风沙卷地而来。
一个是月照沉水,花落寒潭的静雅深邃,似春风秋月,时序轮转的无情。
一黑一白,两道身形快捷无伦地转换、追逐、闪避、接近……多次倾力决战,对彼此的武功和反应已是熟悉无比,很多时候,根本听不见兵刃交击之声,招数瞬息万变,以快打快之下,空中宛似盛开了一簇又一簇的银花雪浪,然後被沉浑风沙席卷,楚楚凋零。
白哉越打越惊。
五年前,一护武功刚锐而诡幻,实是一流的身手,然而登堂却未入室,还欠了火候和境界,便是在去年,进境虽惊人,却还不是自己的对手,而短短一年间,他竟已迈入了入微化境,一时之间,成了平分秋色之局。
“怎样?”扬眉轻笑,“朽木当家怕是俗务太多,没空修行了吧?我看跟去年相比,进境不大啊!”
“狂妄!这话该等你胜了再说。”
“哼!”青年顺势飘退,长剑轻旋,“给你看点新鲜的东西好了。”
“哦?”
“看好了,这是我自创的剑法,其名……红叶!”
一声清啸,原本的凄厉壮烈一变而为极致的绚烂,似漫山红艳无人赏,绚烂中掩不住那份即将独自凋零的落寞。
纷纷乱乱,离枝随风,千回百转中,守望落空,心字成灰。
“万山红遍”的繁华盛极,“层林尽染”的绚烂铺陈,“经霜尤艳”的飒爽风华,是武,又似舞,衣袂翩飞间,红尘顿远。
杀机暗藏。
“红叶凋零!”轻吟中,墨剑似真似幻,万种愁绪,不见锋芒,心神若死。
红叶翩飞。
一切静止的时候,清亮的千本樱,离青年胸前尚有一寸,墨色的天锁斩月,剑尖却已贴在了白哉的喉头。
只需轻轻一送,便是漫天绯红,凋零委地。
而剑上饱饮人血而来的锋锐杀气已在男子白皙的肌肤上割开了一线红脉,滴滴殷艳泛出,饱满,缓缓滑下。
“我败了……为了不动手?”
被那红叶的绚丽和寂寥惊了心,动了魄,失了心魂的剑,生死间便差了一线。
青年妙丽的眸子掠过一丝痛楚,飞身退开,收剑,转身,“不错,你败了,我是否可以走了?”
“不行!”
“什麽?”
“我说不行。”上前两步,白哉突地伸手,握住了青年的手腕,“别走,一护!”
手法是很快,可是以青年的造诣,并不是躲闪不开。
“你已经困了我五年,还不够吗?”
不肯回头的倔强中,白哉感到掌中的手腕在微微地颤抖。
血肉的温暖和脉动,从掌心,传到了心里。
不过是需要跨前一步的距离,为何当初没能越过去?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在此……这一次,如果我说,无论十年,还是二十年,我都会在这里陪你,你可愿留下?”
“不需要!”
“是吗?”
倔强偏侧的颈子拉出纤细的线条,墨色的衣领上方,发际下一小片白皙被衬得分外莹洁,黑白分明得惊心动魄,而诱惑。
“一护,留在我身边。”
“你身边?”缓缓转身,青年看进男子的眼,“我黑崎一护可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邪教魔头,你将我留在身边,不怕天下人悠悠之口?”
“你是吗?纵然是,我也会管住你,不许你再杀人。”
“我不信你!”
青年眨了眨眼,那略微抖震的橘色长睫上,闪闪烁烁的,是什麽?
“在此结庐而居,不问世事,我记得,你说你喜欢听我弹琴,我可以天天弹给你听,你说你想学下棋,我可以教你……如果腻了,就一起去云游天下,哪里都可以……一护,你可曾见过岭南的风光?珠崖的椰树,蓝海,白沙,世外桃源一般,站在海边,就看得见水中千姿万态的珊瑚礁,色彩缤纷……”
“别说了!”细细颤动的橘色琉璃,拥有热烈的色泽,和冷脆的质地,仿佛因为不堪过於激烈的碰撞,而裂开了细碎的纹理,一触即碎,“你的朽木家不要了?你的武林不要了?”
“朽木家如今已不是我的,至於武林,从来就不是我的,当年,其实我是气你骗我,利用我……”
“我没有!我撇开那些人不去联系,只想在一切开始之前,好好游一次江南,遇见你的时候,我根本……根本不知道你的身份!”
“我知道,我知道……”拉过青年的手放在心口,低吟,“将我心,换你心,始知相忆深,一护,你当年明知武功尚不如我,却应了约战,你是甘心被我困住的,对吗?”
“才不是……”
“一护,信我!往者已矣,今後,我必不负你!”
“白哉……”
“心即是剑,剑即是心,从你的红叶剑法中,我看到了一护的心。”
久久凝望,男子深邃的墨眸中,似有温柔月光侵染,那样的宁静,那样的透明。
无法质疑的真。
橘色的琉璃融化了,化作了夕光烁烁的湖水,金波荡漾,“我等了,一年又一年……你每年都来,来了,战过便走,我不知道,这样的等待要多久,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二十年,也许是一生……我想我必得须击败你,不然……”
“是我不好,让你等了这麽久……对不起……只是,这五年有很多的事情,必须了结。”
“白哉……”
紧紧拥住投入怀中填满了心的温度,白哉微笑地仰起了头。
红叶悠悠,片片都是夙愿得偿的喜悦,再不复空守孤山的寂寥。
天地山河,无限辽远。
捧起怀中人儿悲喜交集的容颜,白哉低下头,向着那两瓣颤抖未止的嫣红,重重地,深深地吻了下去。
竟夕起相思,今夜月满江。
自此携手,绝迹江湖。
而茶楼间,酒肆里,尚在传唱那朽木世家的当家,如何与邪教魔头决战澜沧,又是如何在魔头身死之後,汇聚中原武林之力,将邪教据点连根拔起,逼得邪教不得不退守西域的传奇。
仗剑骑马入江湖的少年郎们,或向往,或遗憾,却不知也许从他们身边走出酒肆的成双人影,便是那传奇中的主角。
“你居然在那时候就宣布我死了?”
掀起笠前垂下的重纱,黑衣的青年口中抱怨着,扬起的笑容却明媚一如春阳洒落,热力四射。
“这样不好吗?”
“也没什麽不好……算了,下一站我们去哪?”
“岭南。你不是早嚷着要去?”
“太好了,终於可以去尝尝椰子的味道了。”
“椰子倒不急,此时荔枝将熟,岭南荔枝名种众多,罗岗桂味、笔村糯米糍、增城桂绿有荔枝三杰之称……还有妃子笑,怀枝、黑叶……”
“那好,就先去吃荔枝,把你说的一一尝到……对了白哉,你说那边能不能采到燕窝啊?以我们的轻功,肯定很好采……”
真是孩子气……清凛如月的白衣男子宠溺地看着身边雀跃的爱人,“异想天开。”
“好玩嘛……白哉就是喜欢规行矩步。”
“不是早被你带坏了?”
“这哪叫带坏……”
说笑争执的声音渐渐远去,至不复闻。